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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血脉 表公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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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中旧梦:沱江恋曲》

(七律·序)

沱水千年抱城流,中岩月影照清秋。

渔灯明灭前朝事,塔影参差旧梦舟。

瓦舍犹存秦汉雨,江声己老宋元鸥。

莫道资州空寂寂,一川烟雨酿诗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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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公的信是托镇里邮差捎来的,牛皮纸信封上墨迹斑驳如蚯蚓爬行,拆开时竟抖落几星江岸的细沙。这位外公的堂弟在信里写道:“沱江的春水涨了,老宅的燕巢又添新泥,该回来尝尝明前茶了。”最后那句“你外婆腌的腐乳还剩半坛”让我眼眶发热——那青花小坛该有三十年未见天光了吧。

乘着摇橹船往表公住的罗泉镇去,艄公的号子忽长忽短,像在给两岸的吊脚楼点数。江雾里浮出盐运古道的石阶,青苔覆盖着当年纤夫踏出的深痕。有个戴斗笠的老者坐在水边垂钓,背影让我想起流沙河先生笔下“钓一江寒星”的故人。

表公的宅子在五里桥头,推开咿呀作响的柏木门,天井里的腊梅竟还开着。老人从竹椅里起身,蓝布衫抖落满襟茶香,那双与外公极似的眼睛在皱纹里闪着水光:“昨夜沱江起夜雾,我就说要有客来。”他说话时,堂屋老钟的铜摆正撞响三记,惊起梁间燕子。

家宴摆在临水的花厅。表婆从灶房端出青岩背篓鱼,鱼身还带着井水的凉意。最奇的是那道“云雾肉”,表公揭开陶罐时,竟真有缕缕水汽盘旋成沱江晨雾的形状。“用中岩洞的泉水煨的。”他笑着指江心,“那洞子现在水大,藏着张献忠的银船呢。”

酒过三巡,表公从神龛请出紫檀木匣。里头的族谱记载着明末先祖从湖北麻城迁来的路线,泛黄的《资州首隶州志》里夹着更珍贵的物事——曾祖用朱笔绘制的《沱江舟楫图》。十二幅长卷展开,从罗泉镇的盐船、球溪河的糖帮,到水南坝的渡船、重龙山的祭船,每艘船都标注着掌故。在“孟家渡”三字旁,竟有我外公少年时题的小楷:“戊寅年七夕,携翠姑放河灯于此。”

“翠姑就是你外婆。”表公的眼眶在桐油灯下泛红,“那年她放的荷花灯,顺着沱江漂了三十里,竟在简阳被渔人捞起,灯里的诗笺还墨迹未干。”

窗外忽然飘来川剧班的锣鼓。表公说这是镇上在排演《沱江号子》,老艄公们要把七十二险滩的拉纤调传下去。我们循声走到江边,见十几个白须老者在月光下开嗓,那没有曲谱的咏叹在江面荡出涟漪。领唱的九旬老人双手结满老茧,他说这些茧子会唱歌:“左手茧唱金堂峡的急流,右手茧唱银山滩的浅浪。”

夜更深时,表公带我登上重龙山。从明代古刹望下去,沱江如一条青绸带,系着资中城的千年旧梦。城南的文庙泮池映着北斗,城北的武庙石狮守着江涛。最动人是江心那片沙洲,表公说那叫“状元洲”,每逢秋闱,总有三五书生在洲上苦读,洲头的歪脖树还系着当年赶考生许愿的红绳。

“你外公最爱在洲上画江景。”表公指向江雾弥漫处,“他说沱江的水纹每天不同,春如绿绸夏如黄绢,秋似碧玉冬似玄墨。1943年那个苦夏,他就是在洲上画完《资中八景》后,决定顺江而下求学......”

江风突然送来机轮船的汽笛。表公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是你外公没带走的画稿,我守了六十年。”展开的宣纸上,铅笔勾勒的吊脚楼正在烟雨里朦胧,题款的时间停留在戊寅年霜降。

下得山来,我们在江岸的茶馆歇脚。跑堂的幺妹踩着青石板过来,铜壶嘴泻出的茶水正落在青花盏里,溅起的故事都是前朝旧事:说唐明皇避乱时在此饮过茶,李太白醉后在此钓过鱼,范成大编《吴船录》时在此采过风。临窗的老茶客忽然击节唱起竹琴,唱的竟是陆游的《资州路运判亭》:“烟波江上客愁新,小杜曾于此问津...”

表公轻轻对我说:“你看,整座资中城就是部浸在沱水里的活书。”

话音未落,江风突然转了方向,将茶馆檐角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那铃声清越,竟像是从很远的年代飘来的。表公侧耳听了片刻,眼里泛起奇异的光:“听,这是‘文峰铃语’,资州古八景之一。你外公年轻时,最爱录这些声音。”

他从怀里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本麻线装订的册子。封面用隶书写着《沱声录》,墨迹己泛黄。“你外公民国二十八年就开始记录沱江的声音,”表公的手指轻抚纸页,“他说江水会说话,只是世人听不懂。”

册子里密密麻麻标注着日期与地点:“戊寅年谷雨,罗泉镇珠溪河段,盐船过滩的号子”;“己卯年立夏,重龙山脚下,新笋破土的脆响”;最奇的是“庚辰年秋分,孟家渡口,月影落江的轻叹”。在“丙戌年惊蛰”那页,还夹着片干枯的荷叶,旁边小字注着:“翠姑采莲时唱的清音,声如露滴荷钱。”

我正要细看,表公忽然起身:“走,带你去听真正的沱江夜话。”

沿着青石板路往江边走,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一处老宅时,表公停下脚步,指着门楣上模糊的浮雕:“这是清末举人王璠的故居,他辞官回乡后,在沱江上办了所流动书院——船走到哪,课就讲到哪。”

宅院深处传来孩童的读书声,表公说这是王家后人仍在开蒙馆。我们隔墙听着“沱之水兮清且涟,资之土兮沃而绵”的吟诵,表公的眼神飘向江面:“你外公也曾在这念书,后来嫌塾师太严,常逃学到江边听船工说《水浒》。”

江岸的垂柳下系着条旧木船,表公利落地解缆跃上,船身竟不晃分毫。他摇橹的姿态让我想起外公——也是这般挺首着背,橹声咿呀,如古老的催眠曲。船至江心,他忽然停橹,任由小舟在漩涡里打转:“静心听。”

初时只闻浪拍船舷,渐渐却听见水底传来奇异的声响:似金石相击,又似木石摩擦。表公俯身掬一捧江水:“这是从前盐船过滩时,船底与礁石碰撞的声音,都沉在江底了。”他指向远处朦胧的山影,“那段江底沉着明清以来的上百艘盐船,每逢月夜,它们的记忆就会苏醒。”

更深处隐约飘来丝竹声,表公凝神细听:“这是嘉庆年间的戏班船,在银山滩翻覆时,锣鼓声都溶在水里了。”他闭目和着节拍轻哼,竟是川剧《白蛇传》的片段。

这时,上游漂来几点渔火。表公说那是夜捕的渔船,老渔人还保持着唐代陆龟蒙《渔具咏》里记载的捕法——用竹篾编成“罶”,借月光诱鱼入网。最大的那艘船上,九旬的老渔头正在唱《沱江渔谚》:“春鲶秋鲤夏三寸,冬鳜肥在状元洲……”歌声苍老如江底沉木。

我们的船随波漂到一处回水沱,表公忽然用竹篙定住船身:“到了,这里是‘回音潭’。”他俯身对江水轻轻问道:“翠姑,今日沱江水位几何?”

奇异的事发生了——水波荡漾间,竟传来少女清亮的应答:“戌时三刻,水涨二尺七寸!”表公的眼眶霎时:“这是你外婆十七岁时的声音,民国三十七年端阳前夜,她在此测量水位准备龙舟赛。”

他告诉我,这片水域像个天然录音机,储存着往昔的对话。若在清明子夜来此,能听见康熙年间资州知州吟诗;若在霜降黎明至此,可闻宋代状元冯佶读书。最神奇的是每年腊月十五,会响起各个时代的爆竹声,从光绪年的单响到民国时的百子炮,层层叠叠如年轮。

“但你外公最想留住的,是寻常百姓的声音。”表公翻开《沱声录》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张透明鱼鳞,旁边注着:“辛巳年腊月,翠姑在冰上嬉笑,声凝于鳞。”

夜更深时,我们泊舟登岸。表公带着我穿行在沉睡的街巷,时而驻足聆听:在某扇雕花木窗前,他听见民国小姐弹月琴的余韵;在某座石拱桥下,他捕捉到明代马帮铃铛的回响。最动情处是在糖坊巷,他抚着斑驳的砖墙:“这是你外公的声学发现——不同材质的建筑会吸收不同年代的声音。青砖存百年,红砖存甲子,而木材……”他敲敲一截楠木柱子,“最多存三十载,所以你外婆的声音开始淡了。”

黎明前,我们登上重龙山最高处的永庆寺。表公从僧寮借来铜磬,轻击三下,声波如涟漪荡开整座古城。奇迹般地,城中陆续响起回应:文庙的编钟、武庙的铁马、民居的瓦当、江船的桅铃……这些声音在沱江上空交织,宛如一部宏大的交响。

“这才是完整的《沱声录》。”表公面向晨曦中的资中城张开双臂,“整座城都是乐器,沱江是琴弦,历史是乐谱。”

下山时,他在山腰的摩崖石刻前停留。那是赵熙题写的“中岩”二字,岁月侵蚀己显斑驳。表公将耳朵贴上去听了许久,抬头时泪光闪烁:“听见了吗?这是光绪二十年的凿石声。”

回到表公宅院,天己微明。他执意要我再听最后的声音——从神龛请出个陶瓮,揭开时满室生香。“这是收集了十年的晨露,”他舀起一勺倒入青瓷盏,“每滴都录着破晓时分的动静。”

我接过茶盏细品,竟真在茶香里辨出鸟鸣、炊烟、开门声,甚至婴儿的啼哭。表公微笑:“你外公说的,水是天地间的记事珠。”

临别时,表公将《沱声录》郑重放在我手中。江轮启航的汽笛声中,我听见他在码头上吟唱古老的送别调。那歌声追着船尾,在沱江上荡出永不消散的涟漪。

(七律·尾)

橹声摇碎一江秋,耳畔沧桑岁月流。

盐船号子沉还起,渔火情歌去复留。

百代悲欢凝作露,千秋故事酿成鸥。

莫愁往事随波远,且看新潮载旧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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