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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血脉 家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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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的滋味》

(七律·开篇)

霜皮剥落见丹霞,一瓣春秋一盏茶。

箸底乡愁凝作盐,锅中岁月熬成华。

三蒸九晒情方厚,慢炖轻煨味始佳。

莫道筵席终有散,家醅永在旧檐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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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公的院子有口老井,青石井栏被井绳磨出七道深痕,像记载着七代人的口味。我跨进门槛时,他正从井里提起竹篮,篮中血橙还带着地心的凉意。“霜降后的头茬橙,”他用棉布细细擦拭橙皮,“你外婆说过,沱江岸的血橙要经三次霜才甜。”

厨房飘来豆豉香,表婆在灶前炒制家常豆豉,黄豆在铁锅里哗啦作响,像在诉说六十年的火候。我注意到灶神像前供着枚特别的血橙——果蒂处系着红丝线,表皮有天然的“寿”字纹。“这是祖传的‘认亲橙’,”表表公切橙时刀走曲线,露出石榴籽般的果肉,“清末战乱时,离散的亲人就靠这个相认。”

血橙入口的刹那,竟尝出奇异的时间层次:初是少女般的清甜,继而转出中年般的微酸,最后喉间泛起陈年橘络般的甘苦。表公看我怔住,眼角的皱纹里荡开笑意:“尝出来了?这树接过你外公嫁接的资中老橙枝,滋味自然不同。”

家宴设在花格窗下的八仙桌。首道“开水白菜”上桌时,表公特意让我看汤色——清如山泉,却蕴着母鸡、火腿、干贝历经八小时熬炼的魂魄。“这是你太爷爷从成都姑姑筵学来的,”他舀汤的动作像在书写,“资中人不尚浮华,要把极致藏在平淡里。”

表婆端来的“家常鳝鱼”颇有来历。鳝鱼是昨夜在状元洲钓的,表公说那片沙洲的鳝鱼背脊有金线,是啃食历代书生遗落的墨迹长的。泡椒坛启封时飘出复合香气,表公如数家珍:“这是罗泉井盐腌的子姜,这是球溪河蔗糖渍的辣椒,这……”他指向最老的陶坛,“这坛老盐水,还是你外婆过门时从娘家抱来的。”

最动情的是那道“石磨豆花”。表公推磨时,让我贴耳听磨槽流淌的咕噜声:“听,这是豆浆在说沱江上游的土话。”他点卤的动作像在占卜,石膏水在锅里绽出云朵时,他轻声说:“你外公临终前,最念这口石磨豆花。”

酒过三巡,表公从厢房抬出黑陶坛。启封时满室皆惊,竟是民国三十八年的血橙酒。“翠姑酿的,”他颤声说,“说好要等你外公从省城回来喝。”酒液在杯中漾出琥珀光,我小口啜饮,竟在酒香里品出当年少女待嫁的甜蜜与不安。

席间说起“资中三绝”:冬尖、血橙、家常菜。表公却道真正绝的是“西时宴”:春分吃江鲜,夏至尝新麦,秋分品橙蟹,冬至煨老汤。他指指檐下挂的腊肉:“这都是按《资州食经》腌的,小雪杀猪,大雪上盐,冬至烟熏,立春封坛。”

月光移过天井时,表婆端来压轴的“橙香糯米糕”。糯米是用血橙汁浸透的,蒸熟后竟呈现淡淡的胭脂色。表公切开糕点时,我看见橙肉与糯米己交融得不分彼此,宛如血脉相融的隐喻。

夜更深时,表公带我走进地窖。烛光映亮满墙陶瓮,他拍着每个瓮说故事:这瓮泡菜救过荒年,那坛酱料帮族人渡江,角落的蜜罐藏着姑婆未寄出的情诗。最深处有口龙泉窑大缸,存着历代家宴的食谱——不是文字,是用丝线系着的食材标本:干涸的橙皮、焦黑的盐粒、褪色的花瓣……

“饮食之道,在诚在情。”表公抚着食谱叹息,“你外公总说,资中菜的灵魂不在技法,在记忆。”他翻开康熙年版《资州府志》,在“物产篇”页角,有外公的批注:“血橙滋味,七分在树,三分在摘橙人指尖的温度。”

临别清晨,表公在厨房教我熬橙酱。铜锅在灶上咕嘟作响,他忽然往锅里撒了把金沙——真是沱江金沙滩的沙金,在橙酱里闪若星辰。“这是祖传的秘方,”他搅动木勺,“要让后人知道,咱们资中的土壤里,本就藏着光芒。”

铜锅里的橙酱咕嘟得更响了,金沙在琥珀色的浆液里旋转,像是夏夜沱江上倒映的繁星。表公的手腕沉稳地画着圈,木勺刮过锅底,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秋叶的低语。

“不是所有的沙金都能入酱,”他声音低沉,带着资中丘陵地带特有的绵软腔调,却又透着一股子金石般的坚硬,“只有沱江转弯处,金沙滩最中间那段,水势缓了,泥沙沉了,淘出来的金粒才够细,够软,带着江水千百年的甜味。”

我盯着锅里那些闪烁的微小颗粒,它们在被橙酱包裹后,似乎收敛了金属的锋芒,变得温润起来,像是无数沉睡的眼睛。“吃了……会出事吗?”我忍不住问,脑子里闪过重金属中毒的新闻标题。

表公斜睨我一眼,嘴角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那算不上一个笑。“怕了?”他舀起一小勺粘稠的、金灿灿的酱,递到我眼前,“咱们林家祖上,靠这个活人,也靠这个记住自己是谁。”

橙酱的香气带着一种尖锐的甜,混着橙皮一丝丝的清苦,冲进鼻腔。而那细碎的金沙,在升腾的热气里,诡异地折射着清晨从厨房小窗透进来的微光。这是我临别资中的清晨,下一次回来不知何时。城市里规整的、剔除了一切“杂质”的生活,像一张巨大的网,早己将我罩住。而此刻,表公和他这锅“祖传秘方”,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撕开了一个口子。

“你高祖,林怀远,”表公重新搅动起橙酱,目光却飘向了窗外,落在远处朦朦胧胧的沱江方向上,“光绪年间,是咱们资中一带最有名的果酱把式。他做的橙酱,能贡到成都将军府里去。”

他的声音把时间拉回了那个闷热的、蝉鸣聒噪的晚夏。高祖的酱园里,几十口铜锅一齐熬着,空气都被糖和果胶熬得粘稠。那时的橙酱,讲究的是色泽纯正,口感顺滑,容不得半点杂质。高祖是个严谨的人,他的酱,如同他的为人,一丝不苟。

转折发生在一个江水暴涨的秋天。沱江像是发了怒,黄浊的江水漫过堤岸,冲垮了沿岸不少房屋棚舍。水退后,高祖的酱园一片狼藉,准备用来制作今年第一批橙酱的上好甜橙,大半都滚落在淤泥里,表皮沾满了浑浊的江水、枯枝,还有从上游金沙滩冲下来的细密沙金。

“那损失,大了去了。”表公的声音带着老一辈人对粮食和物资天生的敬畏,“好多橙子表皮都划伤了,沾了泥沙,按规矩,是不能用了。可那年头,扔掉?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高祖林怀远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眉头锁成了川字。他蹲下身,捡起一个橙子,在手里着。泥沙粗糙,其间似乎还有些更硬、更亮的东西。他凑近了看,是金沙,沱江里淘了千百年,依旧闪亮的金沙。它们顽固地嵌在橙皮的气孔里。

清洗,反复地清洗。但有些金沙,像是长在了上面,除非连皮削掉,否则无法彻底去除。而林家橙酱的秘诀之一,恰恰在于保留一部分橙皮,以增添风味。高祖看着那一筐筐“废料”,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沱江恋曲,资中旧梦》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伙计都瞠目的决定——照常熬制。

“当时,你高祖婆差点用扫帚打他,”表公说着,脸上竟有了一丝怀念的笑意,“说他是糟践东西,说这沾了泥沙的橙子做出来的酱,谁肯要?坏了林家一辈子的名声。”

但高祖固执己见。清洗后的橙子,连同一部分无法彻底剥离的、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金沙,一同被投入了铜锅。大火煮沸,小火慢熬。奇怪的是,随着糖分的融入,温度的升高,那些原本是“瑕疵”的金沙,非但没有破坏酱体,反而在粘稠的、金红色的酱汁里悬浮、闪烁起来。它们被橙油和糖浆包裹,磨去了尖锐的边缘,变得像是一点点细碎的星光,又像是……沱江本身被浓缩在了这一锅酱里。

那批橙酱出世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它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批。它的色泽更深沉,在阳光下,那些细碎的金沙让整罐酱都活了起来,流光溢彩。味道,似乎也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底蕴,甜中带着一丝极微弱的、属于矿物质的凛冽,恰好平衡了橙酱的甜腻。

高祖给这批酱起了个名字,叫“星河”。他带着这批“星河”去了省城。起初,果酱行的老伙计们都嗤之以鼻,认为林家是穷途末路,开始搞这些歪门邪道。首到一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洋行买办,在尝过之后,拍案叫绝。他说,这酱里有“土地的魂魄”。

“从那以后,”表公的木勺在锅边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这金沙,就成了咱们林家橙酱里,不能对外人言的秘方。不是每一批都加,只在最好的年份,用最熟的果子,淘最细的金沙,加那么一小撮。”

锅里的酱渐渐收干了水分,气泡变得绵密而有力。表公撤了柴火,只留一点余温。他拿过旁边准备好的、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罐,将滚烫的橙酱一勺勺舀进去。深琥珀色的酱体涌入透明的玻璃罐,那些金沙在其中缓缓沉降,像是夜空中缓慢流动的星河。

“后来呢?”我追问,“就这么一首传下来了?没人说出去?”

表公的手顿了顿,神色黯淡了几分。“传下来了。但也惹过祸事。”他拧紧罐子的盖子,用一块湿布细心地擦去瓶口溢出的酱汁,“你曾祖爷那一辈,兵荒马乱的。有队伍从资中过,不知怎么听说了林家橙酱里藏金的传闻。一群大兵冲进酱园,逼着你曾祖爷交出‘藏金’。”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酱园里的大缸被一个个砸开,熬酱的铜锅被翻倒,士兵们用刺刀在酱料里胡乱搅动,寻找着想象中的金锭金条。他们无法理解,所谓的“金”,竟然是这些混在果酱里、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金沙。

“你曾祖爷是个闷葫芦,任凭他们打骂,只反复说,‘金在酱里,金在酱里’。”表公的声音低沉下去,“那些大兵以为他戏弄人,差点一把火烧了酱园。最后,是一个伙夫头子,尝了一口被打翻在地的橙酱,咂摸咂摸嘴,对那些当兵的说,‘别找了,这老东西没骗人,这酱里,真他娘的有金子味’。”

危机以一种荒诞的方式解除了。队伍开拔,留下满目狼藉。曾祖爷在废墟里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依旧点起了灶火。橙酱的香气,再次从残破的酱园里飘出。

“从那以后,这秘方守得更紧了。”表公把装好的橙酱推到我的面前,一共三罐,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不是至亲,不是要远行、怕忘了根在哪儿的孩子,不给,也不说。”

我接过那还带着温热的玻璃罐,感觉手心沉甸甸的。这重量,不止来自橙酱本身。

“记住,”表公看着我,目光犀利,像是能穿透我,看到我身后那个喧嚣而浮华的世界,“资中的土地里,本就藏着光芒。这金沙,不是点缀,是根本。就像人,走得再远,鞋底也得沾着点老家的泥。没了这泥,步子就飘了,心里就空了。”

他不再多说,转身开始清洗铜锅和木勺,背影在狭小的厨房里,显得异常高大而固执。

我离开资中,回到了我生活的都市。那三罐橙酱,起初我只是当作一份特别的纪念品,小心地收藏在橱柜里。城市的生活节奏太快,各种各样的烦恼和压力,像潮水一样涌来,将那临别清晨的魔幻一幕,冲刷得有些褪色。

首到一个加班的深夜。窗外是冰冷的钢铁森林和霓虹灯光,屋里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惨白光芒。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无感攫住了我。我忽然想起了那罐橙酱。

我打开橱柜,取出一罐。拧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浓郁而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是阳光的味道,是橙林的味道,是沱江边的风的味道,是柴火灶的味道。它如此猛烈,瞬间击穿了都市夜晚所有人工香氛的包围。

我用小勺挖出一些,那些金沙在勺子里,借着屋里的灯光,依旧闪烁着。将橙酱抹在温热的吐司上,送入口中。首先是极致的甜,然后是橙皮微苦的芬芳,紧接着,是果肉纤维的质感。而当你咀嚼时,能感觉到那些极其细微的、带着一点点韧劲的金沙,在齿间轻微地抵抗。它们并不硌牙,反而带来一种奇妙的、真实的触感。伴随着这一点点触感,一种更深沉、更质朴的味道,仿佛从酱的深处弥漫开来,带着大地的沉稳和江河的浩瀚。

那一刻,表公的话,高祖的困境,曾祖爷的坚守,像是随着这口橙酱,一起融入了我的血脉里。我望着窗外陌生的、流光溢彩的都市,眼眶忽然有些发热。我明白了,那金沙,从来不是为了好看,它是一种提醒,一种烙印。提醒你,你的来处,并非一片虚无;烙印你,无论你走多远,身上都带着那片土地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把那罐橙酱放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每当我觉得浮躁、迷失,或者被都市的虚荣所诱惑时,就会挖一小勺,尝一尝那里面的“光芒”。那光芒,来自资中的土壤,来自沱江的流水,来自林家几代人在困顿中也不曾放弃的、对生活本真的执着。

表公在厨房里熬的,不只是一锅橙酱。他是在为我,为一个即将远行的游子,熬制一份行路的干粮,一份精神的底色。那底色,是泥土的黄,是橙子的金,是沙金在岁月长河里,沉淀下来的、永不褪色的光芒。

铜锅里的咕嘟声,是资中老家对我最后的叮咛。而那把金沙,是表公,是林家祖祖辈辈,沉默地塞进我行囊里的,一颗不会熄灭的星辰。

(七律·尾声)

橙香透壁三十年,柴灶犹温旧日烟。

盐渍时光凝作髓,糖腌往事酿成泉。

杯盘碗盏皆文史,蒸煮煨炖即祖传。

莫问乡愁何处觅,舌尖自有故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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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以“家宴”为镜,照见资中饮食文化中蕴含的家族记忆与地域精神。通过血橙、豆豉、豆花等寻常食物,展现“食即是史”的深厚传统。文中涉及的烹饪技法与食俗皆有所本,在味觉描写中寄托对渐逝的传统生活方式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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