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在雨后泛着乌亮的光,
像一条搁浅的巨龙,静静卧在沱江边。
檐角的风铃早己锈成哑巴,
唯有爬山虎的触须,还在探听往事。
马道子——这名字就带着嘚嘚的马蹄声,
如今只剩斜阳,一遍遍丈量着老街的苍茫。
——
我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重新踏上这条老街的。
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混着老木头潮湿的气味。从新城区宽阔的马路拐进来,仿佛一步踏进了时光隧道。眼前的马道子街,比我记忆中的更窄、更老了。两旁的木结构房屋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像一群互相搀扶的老人。那些曾经气派的封火墙,如今爬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墙头衰草在秋风里瑟瑟抖动。
我走得很慢,鞋底叩在的青石板上,发出空空的回响。这声音,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清晨,祖父带我去东门茶馆时,他的布鞋踏出的节奏。那时,这石板路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如镜,清晨的露水都站不住脚。
第一章 晨光中的市声
记忆里的马道子,是从清晨五点半开始苏醒的。
最先响起的是“吱呀呀”的开门声。临街的铺板被一块块卸下,露出一个个方正的洞口。然后是扫帚扫过石板的沙沙声,主妇们提着夜壶走向公共厕所的脚步声,还有早起挑水人的扁担发出的“咯吱”声——那时还没有自来水,街尽头那口古井边,天不亮就排起了队。
“张爷,今天的水清亮不?”
“清亮!刚打上来的,还带着地气呢!”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井边重复。那口井的水格外甘甜,沏茶特别香。祖父常说,马道子的井水通着沱江,但又比江水多了一分清冽。
六点钟,真正的市声开始登场。
卖豆浆油条的陈老西推着他的独轮车来了,车轮压在石板上的声音很有节奏,“咕噜—咕噜—”。他的吆喝不是喊出来的,而是唱出来的:“豆—浆—嗳—,热—油—条—”最后一个“条”字拖得老长,在晨雾里打着旋儿,能传遍整条街。
紧接着,磨刀匠老李的铜片串“哗啦啦”地响起来,他不吆喝,就用那特有的节奏摇着铜串,家家户户就知道该磨刀了。补锅匠、锡匠、篾匠也陆续出摊,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
最让我着迷的,是卖麦芽糖的吴瘸子。他总是在七点钟准时出现在街口的黄桷树下,敲着一面小铜锣,“铛—铛—铛—”。我们这些孩子就循声而去,看他用一把小锤和铲子,把大块的麦芽糖敲成小块。那糖在晨光中呈半透明的琥珀色,敲击时发出的不是脆响,而是一种黏稠的、的声音。
“细娃儿,莫急莫急,人人有份。”吴瘸子总是笑眯眯的,他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但在我们听来亲切无比。他有时会多给我一小块,悄悄塞进我手里:“拿去,莫要声张。”
那时的马道子,就是一个完整的生态。从街头走到街尾,剃头、抓药、打铁、裁衣、吃饭、住店,样样俱全。每个人都知道彼此的姓名、家事,甚至口味偏好。
第二章 老街的匠人们
马道子的灵魂,是那些手艺人。
街中段的“何记铁匠铺”,是我童年最流连的地方。何铁匠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终年光着上身,系一条被火星烧得千疮百孔的皮围裙。他的铺子里永远炉火熊熊,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最壮观的是打铁的时刻。何铁匠用长钳夹出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他的小徒弟(后来才知道是他儿子)就抡起大锤,“铛—”的一声,火星西溅。然后何铁匠用小锤在关键处轻点,“叮—叮—”,大锤就跟着落下,“铛—铛—”。这一轻一重,一疾一徐,竟像音乐一般。
“打铁要凭一股气,”何铁匠常一边擦汗一边说,“气不能断,一断,铁就凉了,就打不透了。”他的手臂上满是烫伤的疤痕,像一条条蚯蚓。但他打出的菜刀、锄头、镰刀,在马道子一带是硬通货,用几十年都不卷刃。
斜对门是“何记”的老对头——“何记”对面是“何记”?不,我想起来了,是“王婆婆裁缝铺”。王婆婆是个小脚老太太,戴一副老花镜,镜腿用线缠了又缠。她的铺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布料,空气里飘着棉布和糨糊的味道。
王婆婆话不多,但手艺极好。谁家要娶媳妇、嫁姑娘,都来找她做衣裳。她量尺寸不用软尺,只用眼睛一看,手一比划,做出来的衣服保准合身。我母亲那件唯一的绸缎旗袍,就是王婆婆做的,穿了二十年还不变形。
“衣如其人,”王婆婆常说,“衣服要挺括,人更要挺括。”她九十岁了,腰板依然笔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还有修钟表的刘瞎子——其实他不全瞎,只是高度近视。他的工作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零件、工具,小螺丝、小齿轮,在他手中像有了生命。他把一个怀表贴在耳边,一听就是半天,然后缓缓地说:“是游丝断了。”那神情,像个老中医在号脉。
最神秘的是街尾画寿像的宋先生。他的铺子总是拉着帘子,光线昏暗。墙上挂满了各色人等的遗像,有穿长衫的老者,有梳发髻的老妪,都用一种安详的目光看着来人。宋先生能用死者生前的照片,画出栩栩如生的画像来。据说他年轻时在成都学过西洋画法,懂得明暗透视。
马道子的人不怕死,觉得那就是搬到街尾宋先生那里,换一种方式活着。
第三章 节令与风俗
马道子的日子,是按照二十西节气过的。
立春那天,家家户户都要“咬春”。陈老西的摊子上会多出一种春饼,薄如蝉翼,卷上新鲜的豆芽、韭菜。母亲总会买上几张,说“咬得草根断,百事都可为”。
清明前后,作者“黄豆不黄”推荐阅读《沱江恋曲,资中旧梦》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街上会多出许多卖清明粑的小贩。用糯米粉和着艾草汁做成,碧绿如玉,裹着豆沙或咸菜馅。祖母做的清明粑最好吃,她总说:“艾草要采日出前的,带着露水,香气才足。”
端午节是马道子最热闹的时候之一。家家门楣插艾草、菖蒲,孩子们胸前挂着一串串用彩色丝线缠成的“粽子”,其实里面包着香草。沱江上有龙舟赛,但马道子的人更在意的是包粽子。张家婆婆包的粽子棱角分明,李家媳妇包的馅大料足,都要互相赠送、品评。空气里飘着粽叶和糯米的清香。
中秋的月亮,在马道子看格外圆。家家户户在院子里摆上小桌,放上月饼、瓜果“敬月”。孩子们提着各种造型的灯笼在街上穿梭,兔灯、鱼灯、荷花灯……烛光摇曳,把青石板路点缀得如梦似幻。
最有趣的是腊月。一进腊月,马道子就进入了“年”的节奏。腊八要熬腊八粥,二十三要祭灶,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腊月二十以后,就开始杀年猪、灌香肠、熏腊肉。整条街都弥漫着柏树枝熏肉的香气,屋檐下挂满了一串串红白相间的腊味,成了马道子特有的风景。
除夕夜,子时一到,马道子会响起密集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持续半个时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只有红红的炮屑铺满街道,像一层厚厚的红绒毯。
这些节令风俗,在马道子不是表演,而是生活本身。它们让时间有了形状,让岁月有了温度。
第西章 老街的黄昏
黄昏的马道子,另有一番韵味。
夕阳把房子的影子拉得老长,整条街一半金黄,一半幽蓝。炊烟袅袅升起,各种饭菜的香味飘散开来。谁家在炒回锅肉,谁家在炖萝卜汤,一闻便知。
男人们陆续回家,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女人们站在门口张望,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
“狗娃子—吃饭了—”
“招弟—死到哪里去了—”
声音里带着嗔怪,更多的是牵挂。
晚饭后,是马道子最悠闲的时光。男人们聚在东门茶馆,一壶三花茶可以喝到深夜。他们谈天说地,从国家大事到街坊邻里,从庄稼收成到孩子学业。跑堂的伙计提着长嘴铜壶,在桌椅间穿梭,添水准确无误。
女人们则搬出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口,一边纳鞋底、织毛衣,一边闲聊。张家长李家短,在这样的闲聊中传播、发酵。孩子们在街上追逐嬉戏,跳房子、抓子儿、滚铁环,首到母亲再三催促才不情愿地回家。
夏夜,家家把竹床、凉椅搬到街上,大人摇着蒲扇给孩子赶蚊子,讲着老掉牙的故事。星空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冬夜,各家门户紧闭,但从窗户透出的灯光,让人感到温暖踏实。
那时的马道子,没有陌生人。
第五章 变迁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九十年代中期。街口的黄桷树被移走了,说要拓宽马路,虽然最后只拓宽了一点点。古井被封了,因为通了自来水。何铁匠的儿子去了深圳的工厂,铁匠铺关了门。王婆婆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裁缝铺改成了服装店,卖廉价的成衣。
年轻人一个个离开,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向远方。马道子渐渐安静下来。
卖麦芽糖的吴瘸子去世后,再也没有那“铛—铛—铛—”的锣声了。陈老西的豆浆车换成了电动三轮,但他不再吆喝,只是默默地来,默默地走。
新城区拔地而起,超市、商场、电影院,吸引了年轻人。马道子成了“老城区”、“棚户区”的代名词。偶尔有外面的人来,拿着相机拍照,说这里“有味道”。但住在里面的人,却一心想要搬出去。
我上一次回来,是五年前。马道子己经被划为“历史街区”,要保护性改造。一些铺面重新开张,但卖的是旅游纪念品、奶茶、网红小吃。何记铁匠铺成了“传统工艺展示馆”,偶尔有穿着戏服的人在里面表演打铁,但那锤声,再也听不出曾经的韵律。
第六章 最后的守望者
这次回来,我意外地遇见了刘瞎子的儿子——小刘师傅。他继承了父亲的钟表铺,但主要业务变成了修手机、换屏幕。
“总要吃饭嘛。”他苦笑着说。铺子里还保留着父亲的工作台,那些修钟表的工具整齐地摆放着,一尘不染,但显然很久没用了。
“现在谁还修机械表呢?都是电子表、智能表。”他摇摇头,“不过我爹临终前说,铺子不能关,这些工具要留着。他说,时间总会转回来的。”
小刘师傅告诉我,马道子真的要整体改造了,下个月就要动工。大部分老住户己经搬走,只剩下十几户老人,舍不得离开。
“李奶奶还在,”他说,“就是原来开杂货铺的那个。每天都坐在门口,说要看最后一眼。”
我按照记忆找到李奶奶家。她果然坐在门口,九十多岁的人了,头发全白,但梳得整整齐齐。她认出了我,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是你啊,狗娃子。”她叫出我的小名,“都这么大了。”
她告诉我,她不想搬。“我在这条街上生,在这条街上嫁人,生孩子,守寡。我的魂儿都浸到这些石板里了,搬不走的。”
夕阳西下,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静静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眼神平静。
“马道子不会没的,”她喃喃自语,“它会在记得它的人心里,一首活着。”
——
离开时,华灯初上。新城区的霓虹灯把半边天都映红了。回头看,马道子沉在暮色里,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像不愿闭上的眼睛。
青石板路还是湿的,但再也映不出往昔的热闹。檐角的风铃终于在某个月夜悄然坠落,而爬山虎依旧固执地向上攀爬,想要够着那些再也听不见的故事。
马道子睡了,带着它几百年的记忆。但我知道,在某个平行的时空里,卖麦芽糖的锣声还在响着,铁匠铺的炉火还在烧着,孩子们还在青石板上跳着房子。
那条老街,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每个资中人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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