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霜记》
文/墨吟
九锅熬得玉浆凝,
百载甜香绕资城。
莫道糖霜终化水,
犹存古意映江灯。
——题记
壬寅年立冬刚过,我在资中白云山下寻访古法糖坊。沱江在此处拐出半月形的水湾,岸边的吊脚楼多数己改建民宿,唯有一缕青烟从竹林深处袅袅升起,带着焦糖与柴火混合的异香。循烟而去,见土墙围着的院落里,八十岁的糖匠宋师傅正用桃木棍搅动满锅金浆。
“客人来得巧,”他并不抬头,专注地盯着糖泡的形态,“这锅糖正到‘起云头’的时辰。”锅中翻涌的糖浆果然泛起鱼鳞状波纹,在晨光里漾出琥珀色的光晕。墙角石臼里堆着新榨的蔗渣,甜腥气与远处沱江的水汽交融,酿出资中特有的冬日味道。
一、蔗选
宋家的糖坊传到他己是第五代。东厢房梁上悬着不同年代的蔗刀,最早那柄乾隆年间的柳叶刀,刀柄己被祖辈的掌纹磨出玉色。“选蔗如选将,”他引我走向江边的蔗田,“紫皮蔗要选沱江回流处的,经三季江水滋养,糖分才厚。”
他的选蔗法充满诗意:黎明时轻叩蔗杆,听回声辨密度;正午观叶脉走向,判糖分分布;黄昏尝根须泥土,定收割时机。最绝的是“月光照蔗”——满月之夜在蔗田巡行,泛蓝光的宜熬白糖,泛金光的适制红糖。
“这片蔗田听过咸丰年的船歌。”他抚着某株特别粗壮的甘蔗说。原来宋家祖训,每代都要在蔗田留一株“听风蔗”,任其自然老去,以记岁序。去年拆迁队要来推平蔗田,老人抱着百年“听风蔗”卧在推土机前,最终保下这最后三亩。
二、榨青
榨坊里的石碾还是道光年的物件,青石辊子上的沟壑如沱江航道图。宋师傅的孙子阿青操纵牛拉碾盘,老黄牛的眼睛温柔如沱江春水。“这牛通人性,”老人往牛嘴里塞了把鲜蔗,“它爷爷给太爷爷拉过碾。”
榨汁环节最见功夫。蔗杆要经三碾:头碾取“青汁”制冰糖,二碾得“黄汁”熬红糖,三碾的“余汁”也不浪费,发酵后成了蔗酒。宋师傅用陶碗接取头道汁,澄碧的液体内竟有细碎星光——“这是蔗花精魄,资中糖霜发光的秘诀。”
某日电机驱动的榨蔗机坏了,年轻人要停工,老人却搬出祖传的“对榨法”:将甘蔗夹在木板间,用杠杆原理压榨。他哼着古老的榨蔗号子,全身重量压在杠杆上时,脊椎弯成资中老桥的拱形。“机械榨的汁太躁,”他抹着汗说,“不如这样温吞。”
三、灶王
九连灶沿墙排开,如卧龙匍匐。灶神像被糖烟熏得黝黑,唯有眼睛依然明亮——那是用冰糖镶嵌的。每月初一、十五,宋师傅都要给灶神奉上新鲜蔗汁,“不是迷信,是让甜气养着灶魂。”
他教我辨火候:头灶武火要烧出江涛声,三灶文火需保持檐雨韵,末灶余火当如春蚕食叶。某次熬糖时突发心悸,仍坚持用铜勺测糖温,昏倒前精准报出“二百一十铢”——这是宋家祖传的计量单位,约合摄氏118度。
最惊心动魄是“抢火”。某年腊月灶膛爆裂,糖浆即将凝固,老人竟徒手扒出炭火重塑灶形。孙女哭着给他涂烫伤膏时,他笑指重燃的灶火:“看,灶王爷舍不得这锅糖。”
西、看花
熬糖最关键在“看花”。宋师傅的看花勺是祖传的紫铜勺,勺柄刻着《糖花经》:“大如蟹眼是嫩花,小如鱼目是老花,似菊非菊方为珍。”
某日香港客商来订制“忆乡糖”,要求重现1948年的风味。老人闭目沉思半晌,忽然往糖浆里撒入晒干的桂花与橘皮。待糖浆凝成,客商尝罢泪下:“这就是我娘逃难时怀里的味道。”
但创新也从未停止。他受沱江朝雾启发,发明“九转凝香法”:让糖浆在九个温度区间反复升降,成品竟有云雾状的纹路。日本客商称之为“活的糖”,供不应求时,老人却限量生产:“糖如江水,急不得。”
五、凝霜
凝糖间的木架上,数百个陶模列如军阵。有寿桃形的、鲤鱼跳龙门式的,作者“黄豆不黄”推荐阅读《沱江恋曲,资中旧梦》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甚至还有按沱江流域图烧制的沙盘模。宋师傅浇模时如在画山水,糖浆从铜壶嘴流出,恰好填满蜿蜒的“江道”。
“资中冰糖的霜纹是沱江给的。”他指着一块正在结晶的冰糖,冰针沿着看不见的轨迹生长,恰似江畔芦苇的纹理。某块结晶七日的冰糖内部,竟自然形成雪花的形状,孙女用红丝线系了挂在窗前,说是“甜窗花”。
最考验手艺的是“抽冰丝”。将半凝的糖浆快速拉拽,成品内部会有蛛网般的晶丝。有次为给患病孩童逗趣,老人抽出的冰丝细过发丝,在阳光下幻出虹彩。孩子康复后年年送来手绘的谢卡,如今己贴满半面墙。
六、甜殇
宋师傅的地窖里藏着各个年代的糖样。最久远的是光绪年的“贡糖”,用桑皮纸包着,解开时甜香依然扑鼻。“这是曾祖父为贺慈禧寿辰熬的,”他着糖块上的凤纹,“八国联军进京时没送出去。”
但糖罐里也装着苦难。1942年的糖块混着糠皮,是大旱年间的充饥物;1960年的糖砖带着草根,那时蔗田改种了粮食。最让他痛心的是1998年的糖样——机制白糖雪白刺眼,“像沱江上了冻”。
某夜电视台来拍摄,主持人非要他比较古法糖与机制糖。老人默默将两种糖溶在沱江水里,指给记者看:“古法糖化开如晨雾,机制糖沉底像沙粒。”
七、传薪
阿青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做程序员,春节回家时总被爷爷按在灶前学熬糖。年轻人发明了智能温控系统,老人却拆了传感器:“温度计量的只是数,我量的是糖的呼吸。”
转机出现在某个雪夜。阿青的无人机坠入蔗田,捡机器时意外拍到爷爷熬糖的全过程。他将视频配上祖传的《熬糖谣》发到网上,点击量竟破百万。订单从世界各地飞来,附言里都写着“想尝尝有呼吸的糖”。
但老人坚持古法不量产。他在每个糖包里附上手写卡片,记录熬制当天的天气、江水温度甚至鸟鸣种类。日本客商称之为“糖的日记”,愿出三倍价钱收购全部产品。
八、甜蚀
常年弯腰熬糖让宋师傅的脊柱弯成蔗杆形状。医生命令他卧床休养,他却把病床支在灶边:“听不见糖泡声,我心跳就乱。”
最严重那次咳血,他坚持熬完当日的“霜降糖”。糖浆入模时,血滴溅在青砖上,他悄悄用蔗渣擦去:“别让血锈坏了甜味。”那批糖后来特别金黄,熟客都说“有太阳的味道”。
现在他每天只能工作两时辰,便坐在江边看孙辈熬糖。年轻人改用电磁炉控温,他眯眼听着电流声:“这声儿太齐整,不如柴火噼啪声有性情。”
九、糖魂
冬至祭灶日,宋家举行最隆重的“谢糖神”仪式。新熬的糖块在供桌上堆成宝塔,塔尖的“糖王”竟自然凝出文庙的飞檐形状。县志办的人说这是百年难遇的“糖祥瑞”,老人却淡然:“是沱江想看看自己的模样。”
祭礼后他单独带我走进地窖,开启一个锡罐。里面不是糖,而是各色种子:有绝迹的紫皮蔗种、制糖用的橘皮籽、甚至熬糖柴火的松树籽。“哪天糖坊没了,”他抓把种子在掌心,“这些甜根还能在沱江边发芽。”
临别时他送我块特制的“资中记忆糖”:糖块里封着蔗叶、江沙与老糖坊的剪影。含在口中,竟依次尝到春蔗的清甜、夏熬的焦香与冬藏的醇厚。“这就是沱江的味道,”他望着窗外的江水,“甜里藏着千百年的苦与乐。”
夕照浸透糖坊时,宋师傅又开始搅动新锅糖浆。佝偻的身影在蒸汽里恍若沱江上的老船公,正摆渡着最后的甜蜜。
古法熬糖百载传,
九锅玉液凝霜华。
甘甜尽处沧桑现,
犹伴沱江送晚霞。
资中城郭烟水里,
糖香不绝绕千家。
但得匠心长守护,
旧梦新甜共发芽。
——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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