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夫古道与远去号子》
沱水奔流石道弯，
纤痕深深印苍苔。
号声己随江风远，
犹见当年脊背弯。
——题记
一
沱江流经资中城南这段，江岸陡然收紧，水势便急了起来。岸边的石崖上，隐约可见一条小路，湮没在荒草灌木间。若不细看，只当是寻常山径。唯有拨开齐腰的野草，方能见得真容——青石板上，深深浅浅的脚窝，像一串永远也走不完的印记，沿着江岸，蜿蜒向前。
这是古纤道。
老船公陈望山拄着竹杖，站在道口。江风撩起他花白的鬓发，眼神却像是穿透了时光，望见了什么旁人看不见的景象。
“这路，我走了三十年。”他缓缓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抚过石上的脚窝。那凹陷处光滑如玉，不知浸透了多少代纤夫的汗与泪。
“最深的这个，看见没？”他指着一个特别深的脚窝，“这是我父亲的。他个子高，力气大，每一步都踏得实。”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脚窝里积了些雨水，倒映着天光云影，恍若一只永远凝望苍穹的眼睛。
二
五十年前的沱江，还是条繁忙的水道。上水的船，满载着盐巴、布匹；下水的船，装着粮食、山货。遇到险滩急流，便要靠纤夫拉船。
陈望山十六岁就跟着父亲上了纤道。
“头一回背纤，肩膀磨得血肉模糊。”他撩开衣领，露出肩上深色的疤痕，“夜里疼得睡不着，爹用烧酒给我揉，说熬过这阵就好了。”
纤夫们清晨出发，赤着脚，背着纤绳。纤板搭在肩上，绳子绷得笔首，像根随时会断的命弦。
“脚蹬石头手扒沙”，这话半点不假。夏日石烫如烙铁，冬日冰寒刺骨。遇到特别陡峭处，整个人几乎贴在石壁上，指尖抠进石缝，一步一喘息。
最险的是“老鹰嘴”。石崖突出江面，纤道在此拐了个急弯。下面江水湍急，深不见底。
“李老幺就是在那儿没的。”陈望山的声音低沉下去，“那年春天，水特别大。纤绳突然断了，他没收住脚，就......”
他沉默了一会儿，江风呼呼地吹着，像是无数亡魂在应和。
三
“嗨——呦——嗨——”
陈望山忽然亮开嗓子，吼了一句号子。那声音苍凉沙哑，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在江面上荡开。
“这是起船号。”他解释道，“拉船时都要喊号子，一是统一步调，二是解乏。”
纤夫们的号子，没有固定的词，见什么唱什么。看见岸上桃花开了，就唱：“三月里来桃花红呦，妹妹站在大门东”；想起家中老母，就唱：“老娘亲盼儿归呦，眼望穿来泪空垂”。
有时也唱些荤的俚的，逗个乐子，解解疲乏。
“最难熬的是腊月。”陈望山说，“江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手脚都冻裂了，血顺着脚窝流。这时就唱：‘腊月里来雪纷飞呦，想起家中暖炕被’。”
唱着唱着，仿佛就真的暖和了些。
西
纤夫们的生活，苦中也有乐。
日落收工，在江边生起篝火。用江水煮鱼，就着粗粮饼子，便是美味。有时凑钱打一壶烧酒，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
“最盼的是月圆夜。”陈望山眼里有了笑意，“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江面亮堂堂的。不用点松明子也能看清路，拉船格外轻快。”
收工后，年轻人不肯睡，坐在江边石上，吹着夜风，说着将来的打算。
“二狗子说要攒钱娶媳妇，黑娃想开个杂货铺。”陈望山笑笑，“后来二狗子真的娶了渡口老张家的闺女，黑娃的铺子开在城南，前年才关张。”
而他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不再拉纤。
“不是说嫌苦，”他解释道，“是想着，总有一天，江上能建起水坝，通了轮船，再也用不着人拉纤了。”
五
这个愿望，在七十年代末实现了。
水坝建成了，险滩变通途。机动船嘟嘟地响着，轻松驶过从前最难的河段。
纤夫们放下了纤绳。年轻的进城当了工人，年老的回家抱孙子。
古纤道渐渐荒芜，野草漫了上来，遮住了那些深深的脚窝。
“刚放下纤绳那阵，心里空落落的。”陈望山说，“夜里还做梦，梦见背纤，醒来一身汗。”
他常在江边转悠，看着机动船来来往往。既欣慰，又有些说不清的怅惘。
后来，他在渡口开了个小茶馆，给过往的船工、游客讲古纤道的故事。
“年轻人爱听，当稀奇。”他摇摇头，“他们想象不出，人怎么能拉着船在石头上走。”
六
这天黄昏，陈望山带着我走上古纤道。
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色，对岸的资中古城笼罩在暮霭里，青瓦白墙，像一幅淡墨写意。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在从前的脚窝里。走到老鹰嘴时，他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往江里洒了些酒。
“敬兄弟们。”他轻声说。
江风渐起，吹动岸边的芦苇，沙沙作响。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遥远的号子声，看到了那些弯成弓形的脊背。
“这古道虽然荒了，可它还在。”陈望山说，“就像我们这些老纤夫，虽然拉不动船了，可记忆还在。”
他弯腰拔掉石缝里几丛野草，露出底下清晰的脚窝。
“这些东西，得让后人知道。”他说，“知道他们的先人，是怎样一步一步，拉着船，也拉着日子，走过这段艰难而光荣的路。”
暮色西合，古纤道静静卧在江边，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也像一枚闪耀的勋章。
石道蜿蜒印旧痕，号声消散水云间。
莫言纤夫今己逝，血脉长如沱水绵。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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