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黑风峪新搭的瓦片，像无数细密的鼓点。刘芒站在扩建后的匠作营檐下，看着雨幕中那座新起的高炉——欧墨带着矿场来的老匠人，正在试烧第三炉铁水。
“主公，按您说的‘分馏法’，这炉渣滓比上回少多了。”欧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底布满血丝，嘴角却咧着，“要是能成，往后‘惊雷’的铳管能再轻三斤。”
刘芒没接话。他盯着雨中模糊的炉火，忽然问：“造一支铳，要耗多少斤铁？”
“眼下得二十五斤好铁才出一支铳管。”欧墨下意识回答，又急忙补充，“等新法子成了，二十斤就够！”
“二十斤……”刘芒望向雨幕深处，“够一个五口之家吃半年饱饭了。”
欧墨愣住了。他从未听过主公算这种账。
雨声渐密时，张谷踩着泥泞过来，肩胛处的绷带渗着血——三日前探查商县粮道时中的冷箭。他没打伞，任由雨水冲刷着苍白的脸。
“范永昌把悬赏提到一万两了。”张谷的声音比雨还冷，“山西来了个姓范的掌柜，带着八个账房住进县衙。陈千总调了三百兵丁守西门粮仓。”
刘芒抓起墙角蓑衣：“去看看。”
“主公！”王秀才抱着账本追出来，“新募的七十三人还没配齐冬衣，矿场那边……”
“让妇孺营先把旧衣改出来。”刘芒系蓑衣绳的手指停了一下，“告诉赵铁柱，今夜陷阵队分半件毡毯。”
雨中的黑风峪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巨人。新辟的校场上，胡疤子正吼着让神机营在雨里装填燧石——前日有个新兵因手湿打不着火，挨了十军棍。西北角的窝棚区，几个半大孩子扒着棚沿接雨水喝，他们是三日前从人牙子手里抢下来的。
刘芒在一处新坟前站住。坟头插着的木牌被雨泡得字迹模糊，只依稀认得“周二狗”三字——攻矿场时被流矢射穿脖子的少年兵，死前攥着没舍得吃的半块麦饼。
“他娘眼睛哭瞎了。”张谷忽然说。
刘芒弯腰抓了把湿土，慢慢撒在坟头。
当夜，议事堂的油灯燃到三更。
“……不能等开春。”刘芒用炭条在粗纸上划出商县周边的山势，“范家正在变卖渭南的田产，这笔钱要是变成边军的犒赏，我们就真成瓮中之鳖了。”
王秀才的算盘声停了：“可新兵才练了二十天，‘惊雷’铳够数的只有西十七支……”
“打粮道。”刘芒的炭条戳在标注“老鸦口”的隘口，“腊月初八，范家要往西安送年敬，走的就是这条路。”
赵铁柱眼睛亮了：“抢他娘的！”
“不是抢。”炭条在粗纸上拉出尖锐的声响，“是换。”
众人怔住时，刘芒从怀里取出个布包。展开是两块烙着范家印记的银锭，旁边还有封火漆密信——从矿场那两个关外特使身上搜出来的。
“用这个，换他们改走黑松林。”刘芒的眼睛在灯下像淬火的钢，“我们在那里等他。”
周黑鱼倒吸凉气：“主公要动用官面上的关系？”
“陕西巡抚衙门有个八品照磨，三年前因亏空官银被范家拿住把柄。”刘芒将密信推向王秀才，“你亲自去趟西安，把这信‘送还’给他。”
雨停时天己蒙蒙亮。刘芒推开议事堂的门，看见范映雪站在晨雾里，抱着个包袱。
“给阵亡弟兄家属的冬衣，绣好了。”她声音很轻，眼底有连夜赶工的青黑。自矿场那夜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刘芒。
刘芒接过包袱，最上面是件孩童的棉袄，针脚细密，领口还绣了平安符。
“你父亲，”他忽然问，“可曾给你绣过花？”
范映雪的肩膀细微地颤了一下。
答案在沉默里了。
五日后，老鸦口的雪下了半尺厚。
埋伏在雪窝里的神机营士兵们呵着白气，胡疤子正挨个检查他们怀里的燧发铳——用油布裹着贴身保暖。赵铁柱的陷阵队趴在更近的坡后，刀柄上的红布结了霜。
午时三刻，车队来了。比预想的多三十辆，护卫也多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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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芒抓起一把雪按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他头脑格外清醒——消息走漏了，或者那八品照磨反手把他们卖了。
“打不打？”赵铁柱猫腰凑过来。
刘芒盯着车队中部那几辆沉得异常的大车。范永彪骑着马在队前来回奔驰，马鞭指指点点，像是在催促加快速度。
“等。”刘芒吐出这个字时，看见范永彪突然勒马望向他们埋伏的方向。
太安静了。寒冬的山隘，连鸟雀都不该这般安静。
“撤。”
命令出口的瞬间，两侧山梁突然竖起范家旗！弓弦响如霹雳，箭矢混着积雪泼洒下来！
“中计了！”周黑鱼举盾护住刘芒，盾面上瞬间钉满箭羽。
陷阵队顶着箭雨往坡下冲，想撕开道口子。雪地里却突然弹起无数绊马索，冲在最前的几个汉子惨叫着倒地。范永彪在车阵后哈哈大笑：“刘芒！爷爷等你多时了！”
刘芒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是身旁亲卫的。他弯腰捡起那士兵掉落的“惊雷”铳，拉过胡疤子：“带神机营往东崖撤，守住那个石缝。”
“那主公你们……”
“我们给你们断后。”
他说得平静，赵铁柱却红了眼：“要死死一块！”
“死什么？”刘芒一脚踹在他铁甲上，“欧墨等铁料等得眼睛都绿了——那几辆重车我要了。”
陷阵队发起第二次冲锋时，刘芒亲自抢过面盾牌顶在最前。箭矢撞在包铁木盾上砰砰作响，有支弩箭穿透缝隙，扎进他左臂。他折断箭杆继续前冲，鲜血顺着甲胄往下淌。
胡疤子就是趁着这阵混乱，带神机营撤到了东崖。当燧发铳在石缝间打响时，范家私兵的注意力被彻底分散了。
刘芒带人扑向那几辆重车。刀砍开篷布，露出里面黢黑的生铁锭——果然是范家筹集的军资。
“搬不走的全烧了！”他嘶吼着，将火把扔进车厢。
浓烟升起时，范永彪终于慌了神。他分兵想去救火，却被反冲过来的陷阵队截住。混战中，刘芒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范映雪不知何时摸到了战场边缘，正用弩箭点射范家的马匹。
“你……”他刚开口，右肩突然剧痛。范永彪的亲兵队长不知何时突到近前，弯刀劈开了他的铁甲。
赵铁柱咆哮着撞开那人，环首刀首接捅进对方胸口。温热的血喷了刘芒满脸。
“走！”张谷架起他往东崖退。陷阵队且战且退，不断有人倒下，鲜血在雪地里融出刺眼的红。
退到石缝前时，刘芒突然推开张谷，转身望向战场。燃烧的车队像条垂死的火龙，陷阵队的弟兄还在浴血搏杀。
他抓起地上一支遗落的“惊雷”铳，装药，压实，瞄准——范永彪正在指挥扑火。
砰！
铳响时，范永彪的貂帽飞了出去。他吓得滚倒在地，连滚带爬地躲到车后。
这一铳为撤离赢得了时间。
回到黑风峪己是深夜。此战折了三十七个弟兄，带回来十二车生铁，还有范永彪那顶貂帽。
医匠给刘芒剜肉疗伤时，他盯着跳动的灯火出神。范映雪端着药碗进来，看见他正用匕首在桌面刻字——刻的是今日阵亡者的名字。
“我认得范永彪的亲兵队长。”她忽然说，“他女儿去年染瘟疫，是我送的药。”
匕首停了。
“范家……”她声音发颤，“不该是这样的。”
刘芒抬起血肉模糊的右臂，蘸着血在桌面上画了个圈：“这世道，吃人都不吐骨头。”顿了顿，又画个更大的圈把血圈包住，“我们得比他们更狠。”
窗外传来锻打的声响，欧墨带着匠人们正在连夜熔炼带回的生铁。
范映雪看着他还在渗血的肩膀，轻声问：“值得吗？”
刘芒望向窗外通红的炉火。
“等他们的孩子不用为半块麦饼送命，”火光映着他结霜的眉棱，“就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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