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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铁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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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把积雪洇成了褐色的泥浆。

刘芒坐在医帐角落,看着老医官用烧红的铁钳烫合赵铁柱肩上的刀创。皮肉焦糊的气味混着草药的苦,在帐子里沉沉地压着。铁钳每一次落下,赵铁柱额角的青筋就虬结一分,可他咬着木楔子,硬是没吭声。

“省着点用。”刘芒对分药的学徒说,“金疮粉留给重伤的。”

帐外传来压抑的哭声,是新兵王栓子的娘。那孩子才十六,冻僵的尸首从老鸦口抬回来时,怀里还紧紧揣着半个没啃完的冻馍。

刘芒走出去,妇人见到他,哭声戛然而止,只剩肩膀在寒风里抖得像片枯叶。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弯腰,从泥地里拾起那半块沾了血的冻馍,揣进自己怀里。

“往后,我管你饭吃。”他说。

妇人愣愣地看着他,突然重重磕下头去,额头抵在冻土上,很久没有起来。

炉火正旺。

欧墨赤着上身,汗水沿着脊沟淌成溪流。新起的高炉吞吃着从老鸦口抢回来的生铁,鼓风囊呼哧呼哧作响,像头疲惫的巨兽。

“成了!主公您看!”他献宝似的捧出一段新铳管,内壁光滑如镜,泛着幽蓝的冷光,“用您说的‘炒钢法’,杂质少了七成!铳管能薄三分,重量轻了,准头还能再好些!”

刘芒接过,指尖抚过冰凉的铁壁。很轻,也很沉。

“这一根铳管,能换多少粮食?”他忽然问。

欧墨脸上的兴奋凝固了,讪讪道:“若……若按市价,能换十石精米……”

“十石。”刘芒重复了一遍,将铳管递还给他,“够一百人吃十天。”

他转身走向库房。王秀才正在灯下盘点,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眉头却锁得死紧。

“阵亡弟兄的抚恤,发下去了?”刘芒问。

“发、发了……”王秀才连忙起身,“按您定的规矩,双倍。只是……库里的存银,不多了。新兵冬衣的钱,还是范……范姑娘垫的私己。”

刘芒看向角落里那几口箱子——从矿场、从范家抢来的金银,曾经觉得堆积如山,如今看来,竟如此不禁花销。

“粮食还能撑多久?”

“省着点……两个月。”王秀才的声音低下去,“开春前若弄不到新粮,怕是要断炊。”

断炊。两个字像冰锥子,扎在人心上。

夜巡时,刘芒在黑风峪后山的乱坟岗停了脚。

新添的坟包一字排开,像大地沉默的牙齿。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着雪末的冻土,慢慢撒在周二狗的坟头。那孩子总说等不打仗了,要回家给娘盖间不漏雨的瓦房。

“冷了。”一个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

是范映雪。她提着盏气死风灯,荧荧的光照着她苍白的脸,也照亮了坟前空地上摆着的几个粗瓷碗——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粟米粥。

“给守夜弟兄的。”她见刘芒看过来,低声解释,“我……我也只会做这个。”

刘芒没说话,看着她将粥一碗碗分给在寒风中值守的哨兵。那些粗豪的汉子接过碗,笨拙地道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们冻僵的脸。

“你父亲,”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有些沙哑,“可曾亲手给护院盛过粥?”

范映雪的手顿住了,灯影在她脸上摇曳。

“他只会问,一条命值几两银子。”她最终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悲喜。

议事堂的油灯又亮了一夜。

“打粮道是下策。”周黑鱼指着粗糙的地图,“范家吃了亏,各处关卡定然守得更严。再去,就是往铁板上撞。”

“可不开源,坐吃山空!”王秀才急道。

“源不在外,在内。”刘芒的手指敲在代表黑风峪的山谷图形上,“我们有多少张嘴,多少双手,能产多少铁,造多少铳,织多少布……这笔账,要算清楚。”

他看向欧墨:“一支‘惊雷’铳,从铁料到成品,要几步?耗多少工?多少炭?”

欧墨被问住了,掰着手指头,半天算不明白。

“从明天起,匠作营每道工序,用了多少料,费了多少时,都给我记下来。”刘芒的声音不容置疑,“王先生,你带人核算,我要知道,咱们黑风峪喘一口气,要耗费多少斤两。”

他又看向胡疤子:“神机营每日操练,耗多少火药,损多少铳管,也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赵铁柱裹着厚厚绷带的肩膀上:“一个老兵,从入营到能上阵,要吃多少粮,穿坏几双鞋,折损多少兵器……这些,都是成本。”

众人沉默着。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打胜仗的背后,是这样一本沉甸甸的账。

“主公,”张谷忽然开口,他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声音有些虚浮,“范永昌……在大量收购药材,尤其是金疮药和伤寒药。”

刘芒眼神一凝:“他要做什么?”

“不像备军。”张谷摇头,“收购的量和种类,倒像是……要应对瘟疫。”

瘟疫。两个字让议事堂的空气瞬间冻结。

天快亮时,刘芒独自登上黑风峪最高的望楼。

脚下山谷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只有匠作营的炉火和医帐的灯还亮着,像大地不肯闭合的眼睛。怀里那半块冻馍硌在胸口,冰冷坚硬。

他想起前世那个物流仓库里,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代表着效率、成本和利润。如今,他掌心的老茧里,嵌着铁屑和血痂,他算的账,是粮食、铁料、和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远山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攥紧了望楼的木栏,木头粗糙的纹理磨着掌心。

这乱世,就是一杆巨大的铁秤。一头是活下去的重量,另一头,是他必须扛起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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