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簿在灯下摊开,墨迹是昨夜的,血迹是今晨的。
刘芒用伤了的右手执笔,笔杆硌在裹伤的布缝里,字写得有些歪斜。左边记着“新垦坡地七亩三分”,右边写着“阵亡三十七人抚恤”。中间的算盘珠子上,还沾着库房里清点箭矢时蹭到的铁锈。
王秀才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主公把“阵亡”那一栏描了又描,墨迹晕开,像坟头化不开的雪。
“药,”刘芒没抬头,“还差多少?”
“金疮粉够用半月,伤寒药……”王秀才声音发涩,“只够三天的量了。”
笔尖在纸上顿住,洇开一团黑。
范映雪就是这时进来的,带着一身草药清苦气。她没说话,将一张药方轻轻放在账簿旁。字迹工整,列出十几种药材,后面标注着分量和替代之法。
“防疫的方子,”她声音很轻,“我娘……从前教过我。”
刘芒看着药方上“苍术”“艾叶”那些字眼,忽然问:“若用这些药,要耗多少粮食来换?”
范映雪怔了怔,垂下眼:“若按市价,一副药抵得上一斗米。”
一斗米。够一个壮汉吃五天。
刘芒把药方推给王秀才:“照这个,先备三十人份的。”
“主公!”王秀才急道,“库里实在……”
“从我的伙食里扣。”刘芒打断他,“往后三个月,我与士卒同灶。”
帐外忽然传来喧哗。赵铁柱扯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进来,那人穿着范家伙计的衣裳,吓得面无人色。
“探子!”赵铁柱把缴获的腰牌掷在地上,“狗日的范家,派人摸到后山了!”
刘芒没看那探子,只问:“几个人?”
“就这一个,落单的。”
“审过了?”
“嘴硬,只说走错了路。”
刘芒终于抬眼,目光落在那探子腰间的布袋上。他走过去,解开绳结——里面是半袋粗盐,几块干粮,还有个小巧的银制长命锁。
“给孩子带的?”他拿起长命锁。
探子浑身一颤,突然崩溃磕头:“好汉饶命!小的……小的就是送信的!范家许了十两银子,让俺摸清你们屯粮的地方……”
刘芒把长命锁放回他颤抖的手里:“回去告诉范永昌。”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让帐内帐外都静下来。
“他若再派人来,来一个,我砍一个。来两个,我砍一双。”目光扫过探子惨白的脸,“孩子的爹,我不杀。”
探子连滚爬爬地跑了,雪地上留下一道歪斜的湿痕。
赵铁柱不解:“主公,这……”
“杀他容易。”刘芒望着帐外纷扬的雪,“但杀了他,下一个来的,就不会是带着长命锁的人了。”
他转向范映雪:“范家收购药材,往哪个方向运?”
范映雪迟疑片刻:“往北……多是运往大同方向。”
大同。边关。
刘芒瞳孔微缩。范家这防疫,防的不是寻常时疫。
当夜,他独自登上黑风峪北坡。风雪扑在脸上,像细碎的冰针。山下蜿蜒的官道在雪夜里泛着微光,那是通往边关的路。
前世背过的史料碎片般涌来:崇祯二年,北虏入寇,边军溃败,大同镇饿殍遍野,随之而起的那场大疫……
他忽然明白范家囤药的深意——那不是救灾,是等着发国难财。
回到议事堂时,炭盆将熄未熄。他拨开灰烬,找到那半块从老鸦口带回来的冻馍。冰碴子己经化了,馍体被怀里的体温焐得微软。
他一点点掰开,分作两半。一半就着冷茶咽下,另一半用油纸仔细包好,塞回怀里。
王秀才送来新核验的账目:若全力备战,存粮撑不过西十天;若分粮赈济,这个冬天都熬不过。
“药材呢?”刘芒问。
“按范姑娘的方子配齐三十人份,要耗掉两百斤粮食。”
刘芒看向墙上那张愈见精细的地图。黑风峪不再是一个点,而是连着矿场、通着商县、望着边关的活棋。
他手指轻点代表大同的那个标记。
“传令:即日起,黑风峪进入战时管制。口粮减两成,匠作营三班倒,神机营实弹训练增至每日两次。”
“主公?”众人皆惊。
“我们要打的,”他声音沉静,却在寂静的深夜里激起涟漪,“不只是范家了。”
油灯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光照着他半边脸,明暗之间,那眼神让赵铁柱想起老鸦口雪地里,头狼嗅到猎物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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