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半夜里下大的。
刘芒被帐顶积雪压弯椽子的吱嘎声惊醒,左臂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他披衣起身,掀开帐帘——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望楼的灯笼在风雪里缩成昏黄的一点。
“主公。”暗影里传来张谷的声音。他像个雪人般从哨位走来,肩头的积雪簌簌落下,“北坡第三道绊马索被雪压断了。”
“换铁蒺藜。”刘芒呵出口白气,“告诉哨位,今夜眼睛别眨。”
库房那边传来争执声。王秀才攥着账本,正对管粮的老卒发急:“说好每人每日省二两粮,赵统领那边凭什么还按旧例?”
老卒梗着脖子:“陷阵队操练狠!吃不饱怎么挥得动刀?”
刘芒走过去,抓起粮斗插进米缸。粟米没到斗沿,离约定的刻度还差一指宽。他看向老卒。
“俺……”老卒脸涨红了,“俺想着给他们多留一口……”
“饿死的兵挥不动刀。”刘芒把粮斗递还,“从我的份例里扣。”
回到医帐时,范映雪正在给个发烧的小兵换药。少年胳膊上带着矿场的烙伤,迷迷糊糊喊着娘。她用手背试他额温,动作很轻,像对待易碎的陶器。
“你父亲,”刘芒忽然问,“可曾亲手试过下人的体温?”
药碗在她手里轻轻一响。她没回头,继续缠着绷带:“他试金子的成色,用牙咬。”
帐外传来马蹄踏雪的闷响。胡疤子带着神机营回来了,个个冻得嘴唇发紫,马背上驮着新打的野味——这是减粮令后刘芒特许的,用狩猎补粮缺。
“见到范家的运药队了。”胡疤子搓着冻僵的手汇报,“往西北方向,护卫不下五十人。”
西北。不是大同。刘芒眼神沉了沉——范家比想的更狡猾。
深夜的匠作营依然炉火通明。欧墨在教新来的流民拉风箱,那孩子瘦得只剩把骨头,却拼命踮脚去够比他高的箱杆。
“轻点……对,就这样……”欧墨嗓音哑得像破锣。见刘芒来了,他举起段新打的铳管,内壁映着炉火,流光如水。“主公您看!用您教的淬火法,这纹路……”
刘芒接过铳管,指尖沿螺旋纹路抚过。很滑,像冻硬的冰。
“这样的铳管,范家会出多少价?”他忽然问。
欧墨愣住:“这……这是杀敌的利器,怎能……”
“若他们肯用十倍药材来换呢?”
风箱声停了,整个匠作营都望过来。流民孩子怯生生拽欧墨衣角:“师傅,俺娘还等着药……”
刘芒把铳管放回砧台,声响惊起几点火星。
“继续练。”他对孩子说,转身时补了半句,“明天让你娘来领药。”
雪还在下。刘芒巡到后山窝棚区时,看见范映雪蹲在个老妇面前。老妇怀里抱着个咳嗽的娃娃,她正把什么塞进对方手里——是块用绢帕包着的饴糖。
“哪来的?”刘芒问。
范映雪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雪末:“从前……装药用的。”
老妇千恩万谢地抱着娃娃走了。风雪卷起她褪色的头巾,像面残破的旗。
“我十岁那年发疹子,”范映雪望着那背影,“嬷嬷也是这么偷糖给我。”
刘芒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用油纸包着的冻馍。掰开,递给她一半。
她怔了怔,接过,小口咬了下。冻硬的馍在齿间咯咯响。
“值得吗?”她轻声问,呵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为这些不相干的人。”
刘芒望向山下。雪幕深处,隐约有灯火蜿蜒——那是范家运药队的马灯,正朝着西北方向渐行渐远。
他咽下嘴里冻得发硬的馍渣。
“等这世上,”喉结滚动,声音混在风雪里几乎听不清,“再没有孩子要偷糖吃。”
“就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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