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井像给黑风峪喂下了一剂续命汤。
清晨，妇人们提着木桶在井边排成长队，水花溅在冻土上，很快结成一串串冰铃铛。流民孩子的娘也来了，她舀起一瓢水，先给孩子擦了把脸。水珠顺着孩子冻红的小脸滑落，在朝阳下闪着光。
“甜的！”孩子舔着嘴角喊。
刘芒站在坡上，看井水被分进各家的木桶。王秀才捧着账本跟在他身后，第一次没打算盘——井水不用记账。
“省下的买水钱，够换三百斤盐。”王秀才的声音轻快了些，“要是天天有这个进项……”
话没说完就噎住了。两人都看见医帐那边又抬出个草席。是夜里走的，没惊动任何人。
范映雪正在井边教妇人们用井水制药汤。她把当归切片泡进清水，药材慢慢舒展开，像沉睡的蝴蝶苏醒。
“水好，药性就能全出来。”她对围观的妇人们说，手指在冰凉的井水里浸得发白。
胡疤子带着神机营来取水。马匹闻到水汽，不安地踏着蹄子。那匹青毛母马突然挣脱缰绳，冲到井边埋头畅饮，饮够了也不走，就站在范映雪身边轻轻蹭她。
“这马……”胡疤子皱眉。
“让它喝。”刘芒说。
井水确实神奇。用新水熬的药，病人喝下去发汗更快；用新水煮的饭，米粒格外；连匠作营淬火的刀剑，刃口都泛着别样的青光。
但好景不长。第三天夜里，井水突然变浑了。
最早发现的是流民孩子。他天不亮就抱着瓦罐来打水，看见井水泛着黄沫，吓得哇哇大哭。
王石头嵌在井壁的那块白石英，此刻像蒙尘的眼。
“是泥沙。”欧墨吊下井底查探，声音在井壁间碰撞回荡，“泉眼被冲开了，带出了底层的泥。”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跪下来拜井龙王，有人嚷嚷着要掏井，还有个老矿工瘫坐在地喃喃：“这是龙王爷发怒了啊……”
刘芒推开众人，拎起井绳亲自下井。井壁湿滑，渗水的声音在耳边放大成轰鸣。到底部时，靴子陷进半尺厚的淤泥。
他捧起一汪水。浑浊的水里带着腥气，指间能捻出细沙。
“不是龙王爷。”他朝上喊，“是井太深，护壁没跟上。”
于是刚歇下的人手又被召集起来。这次不仅要清淤，还要加固井壁。石材不够，就去拆废弃的窝棚；人手不足，连能走动的伤员都来了。
范映雪带着妇孺营烧了姜汤。大锅支在井边，炊烟混着水汽，把每个人的眉眼都熏得湿漉漉的。
清淤比挖井还难。井底空间狭小，铁锹施展不开，多半要靠手挖。刘芒和赵铁柱轮番下去，一筐筐淤泥被吊上来，堆在井边像座小坟。
歇工时，众人围着泥堆发呆。流民孩子用树枝戳着淤泥，忽然叫起来：“有东西！”
是枚生锈的箭镞。看形制，是前朝的东西。
“这井……”张谷捻着箭镞上的锈迹，“恐怕打在古战场上了。”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在老矿工的传说里，战场上的井最容易招邪祟。
范映雪却蹲下身，拨开淤泥仔细查看。她又让人打来清水，慢慢冲洗泥堆。渐渐地，淤泥里现出更多东西：破碎的陶片、锈蚀的铜钱、甚至还有半截玉簪。
“不是战场。”她举起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是故人故居。”
她把这些物件小心收拢，在井边挖了个坑埋了，上面种了株野梅。
说也奇怪，再打上来的水就清了些。
加固井壁用了整整五天。这期间，人们喝的是沉淀过的浑水，味道发涩，但没人抱怨。都知道这是在救井的命。
第六天凌晨，新井壁终于垒到井口。最后一块青石落位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刘芒拎起第一桶新水。水花溅在他皴裂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众人屏息看着。
他舀起半瓢，慢慢喝下。
清了。甜了。甚至比原先更甘冽。
欢呼声惊起了林中的寒鸦。
从那天起，黑风峪有了新的规矩：每天第一桶井水，要敬给埋在白石英下的王石头；每天最后一桶，留给孩子和病人。
井水像面镜子，照见悄然的变化：匠作营的新铁器不再轻易崩口，医帐的药汤效力更足，连窝棚里女人们洗的衣裳都显得更鲜亮。
只有刘芒注意到，水位在悄悄下降。很慢，但井壁上的水痕不会说谎。
他让欧墨做了个简易的水尺，每天记录水位。又让张谷带人勘探周边，看能不能找到别的泉眼。
勘探队带回的消息让人不安：方圆十里内的溪流都在变浅。今年雪少，开春后恐怕要有旱情。
“这口井……”王秀才看着水尺上的刻度，“怕是养不活这么多人。”
于是新一轮节水分开始了。每人每天限用两瓢，洗衣做饭都在内。没人有怨言——尝过甜水的人，更知道水的珍贵。
腊月二十三，小年。范映雪带着妇孺营用井水做了豆腐。豆香混着水汽弥漫开来，给营地添了几分年味。
流民孩子分到一大碗热豆腐，蹲在井边吃得满脸豆花。他忽然指着井水喊：“看！有鱼！”
众人围过去。清澈的井水里，真有尾小指长的青鱼在游动，也不知是怎么进来的。
“是泉眼通了地下河。”老矿工激动得胡子发抖，“活水！这是活水啊！”
青鱼在井水里安了家。孩子们每天来看，给它起名“井龙王爷”。范映雪不许人捞，说灵物能镇水脉。
刘芒却在想别的事。他让胡疤子试过，井水淬火的刀剑，硬度竟比河水淬的高出一成。若是用在燧发铳上……
但他没下令。每天看着那尾青鱼在井中游弋，像看着黑风峪的心跳。
除夕夜，雪终于来了。雪花落在井台上，很快被井口蒸腾的热气融化。
人们聚在井边守岁。范映雪给每人发了块饴糖，是用井水熬的，带着特别的清甜。
子时正，井底突然传来异响。像石头滚动，又像什么东西在破土。
众人惊疑不定时，井水突然上涨，漫过井台，打湿了大家的鞋袜。
水又清了三分，甜了三分。
那尾青鱼在漫溢的井水里游了一圈，突然跃出水面，银亮的鳞片在雪光中画出一道弧线，又落回水中。
“井活了！”老人们激动得跪下来。
刘芒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在掌心融化，和井水一个味道。
他望向南边。范家的别院在雪幕尽头，像座孤坟。
开春还远，但井水己经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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