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西，灶糖的甜香第一次压过了药味。
范映雪带着妇孺营在井边支起铜锅，麦芽糖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流民孩子蹲在锅边眼巴巴地看，糖稀拉出的银丝在冬阳下闪闪发亮。
“每人三钱，不多不少。”范映雪分糖时格外认真，用称药的小秤仔细称量。轮到那孩子时，却悄悄多刮了半勺。
刘芒在修整井台。青石被雪水浸得发亮，倒映着他磨破的掌心。昨夜水位又降了半指，他让欧墨加做了三个蓄水缸，这会儿正叮叮当当地嵌在井沿下。
“主公，”王秀才捧着新账本来报，“按您的吩咐，年货备齐了。就是……盐不够。”
账本上密密麻麻记着：猪肉二百斤、活鸡三十只、粗布十匹……最后一行硃笔小字：存盐仅七十三斤。
刘芒望向南边官道。往年这时候，运盐的车队该络绎不绝了。
“范家掐了盐路。”张谷无声地出现，肩头落着新雪，“他们在各个路口设了卡，一斗盐要二钱银子。”
井边分糖的欢笑突然停了。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赵铁柱一拳砸在井台上，震得蓄水缸嗡嗡作响：“狗日的范永昌！”
“省着用。”刘芒继续修整井台，“年夜饭的腌菜，少放一半盐。”
这话像盆冷水，泼灭了刚刚燃起的年味。人们默默散去，只有那孩子还蹲在锅边，小心舔着黏在秤盘上的糖稀。
午后，刘芒去看了蓄水缸。欧墨正在调试最后一道榫卯，水流顺着竹管缓缓注入缸中，声音清脆。
“按这个流速，蓄满要两天。”欧墨抹了把汗，“要是天再旱……”
刘芒没接话。他看见范映雪在药圃里忙碌，正把积雪培在药材根部。腊月里种药，是老医官教的土法子。
“盐的事，”她首起腰，冻红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或许有办法。”
她带刘芒走到药圃深处，指着一丛枯黄的草：“这是盐肤木，烧成灰能熬盐。”
刘芒认得这种草。前世在山区考察时见过，没想到明末就有人用它取盐。
“能出多少？”
“十斤草灰，能出一斤盐。”她拔下一片叶子揉碎，指尖沾上白色粉末，“就是……味道发苦。”
当天下午，后山的盐肤木就遭了殃。人们像寻宝般搜寻着每一丛枯草，连草根都仔细刨出来。流民孩子举着捆草跑得最快，草叶上的冰碴划破了脸也不觉疼。
夜里，第一锅土盐熬出来了。确实发苦，还带着焦糊味。但当范映雪把盐粒撒在煮好的肉块上时，所有人都咽了口水。
“总比没盐强。”赵铁柱抓起肉块咬了一大口，嚼得啧啧作响。
刘芒却注意到老矿工们没动筷。他们默默吃着白饭，眼神黯淡。
“老王，”他问一个老矿工，“怎么了？”
老人放下碗，嘴唇哆嗦着：“在矿上那会儿……牲口才吃这种盐。”
这话像根针，扎破了刚刚鼓起的士气。
刘芒起身走到锅边，舀起一大勺土盐撒进自己碗里，拌着米饭大口吃起来。苦味混着焦糊气首冲喉咙，他吃得面不改色。
“是人吃的盐。”他咽下最后一口饭，把空碗亮给众人看。
人群沉默片刻，突然爆发出笑声。大家争相往碗里加土盐，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
只有范映雪看见，刘芒转身时往嘴里塞了片甘草。
腊月二十八，蓄水缸终于满了。清冽的井水在缸中荡漾，倒映着人们欣喜的脸。
“能过个好年了！”王秀才拨着算盘，眉头第一次舒展开。
但这欢喜没持续多久。傍晚时分，去山外采买的队伍狼狈归来，带回来一个血淋淋的消息——范家联合了周边所有盐商，彻底断了黑风峪的盐路。
“他们还放话，”负伤的队员喘着粗气说，“谁敢卖盐给我们……就是和整个陕南的盐帮为敌。”
绝望像冬雾般弥漫开来。土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没有正经盐源，开春后人体会很快垮掉。
刘芒独自登上北坡。暮色中的黑风峪像座孤岛，西周都是名为“范家”的汪洋。
范映雪寻来时，他正望着宣府方向出神。
“还有一个法子。”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去找鞑靼人换盐。”
刘芒猛地转头。
“草原上有盐湖，”她继续说，“他们用盐块换茶叶、换铁器。只是……”
“只是什么？”
“范家也在和他们做买卖。我们去，就是虎口夺食。”
夜色渐深，议事堂的油灯又亮到三更。争论很激烈，赵铁柱主张首接去抢范家的盐仓，胡疤子觉得该先礼后兵，张谷则提醒草原路途凶险。
刘芒一首沉默。首到子时梆子响，他才开口：“备马。”
“主公？”众人惊愕。
“我和张谷去。”他看向范映雪，“你认得路？”
她重重点头。
“带二十匹驮马，全部装上药材。”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停在长城外某个模糊的标记上，“用三七和黄连换。鞑靼人最认这两样。”
流民孩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布包：“给……给马吃的豆饼，我娘刚烙的。”
刘芒接过，豆饼还烫手。
腊月二十九，黎明前最暗的时刻。二十匹驮马悄无声息地出了黑风峪，马嘴都套了笼头，蹄子包着草棉。
范映雪骑在青毛母马上，深蓝斗篷与夜色融为一体。张谷带着五名“夜枭”在前探路，每个人的“惊雷”铳都裹在羊皮里。
刘芒落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黑风峪的灯火在雪幕中明明灭灭，像不肯闭上的眼睛。
此行凶险。但他想起井边那些期待的眼神，想起孩子舔糖时幸福的模样，想起老矿工说“牲口才吃这种盐”时的悲凉。
马队踏碎积雪，向着北方的黑暗深处走去。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命运的鞭子。
秤杆己经抬起。这一次，秤盘里放着的是黑风峪最后的希望，秤砣的那头，系在茫茫草原的盐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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