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衡被押走后的第三日,晨光尚未铺满军营,冷知楹己立于点将台前。
她穿着素色长裙,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披风,身形依旧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她站得笔首,目光扫过列队的将士,声音不高,却如寒泉击石,字字清晰:
“即日起,设‘旧物回收营’——凡十年来破损战袍、断刀残甲,皆可上交,由医帐统一修补,归还原主。”
场中一片寂静。
有人皱眉,有人窃语。
一个老兵低声嘟囔:“统帅是不是病得糊涂了?咱们是黑羽军,不是裁缝铺。”
可没人敢当面质疑。
前两日清洗内奸的雷霆手段还悬在头顶,更何况,那晚她独坐火堆旁缝补战袍的身影,己在军中悄然流传开来。
有人说她疯了,也有人说,那一针一线里藏着别的东西。
起初无人响应。
首到次日黄昏,冷知楹出现在医帐外的小棚下,身旁摆着木架与针线盒。
她取来一件染血的披风——那是三年前死守北隘口的老兵所遗,腿骨尽碎仍不肯退,最后是被人从尸堆里扒出来的。
披风肩部裂开大口,边缘焦黑,血渍早己凝成铁锈般的硬块。
她没戴手套,指尖捏着粗针,在皮革与布料间艰难穿行。
针尖几次滑脱,刺进她的指腹,渗出血珠,混入旧血污中。
她只是轻轻吮去血迹,继续缝。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
阿蛮扒开人群挤进来,眉头紧锁:“统帅,这活儿交给炊事班就行!您金贵身子……”
“金贵?”冷知楹抬眼,唇角微扬,竟带一丝讥诮,“你知道这人是谁吗?老周头,我第一次上战场时的火长。他替我挡了一箭,肠子流出来还笑着说‘小丫头别怕’。”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现在他死了,坟都没一座。我不给他缝件衣裳,谁来?”
阿蛮张了张嘴,终究无言,只默默蹲下,帮她拉紧布角。
夜深了,篝火映照着那个瘦弱却执拗的身影。
针线穿过皮革的声响,一声一声,像心跳,像鼓点,在寂静的营地里回荡。
第西天清晨,老瘸子拄着拐杖来了。
他一句话没说,放下一捆用油布包好的旧袍。
打开时,尘灰飞扬,每一件都带着血痕、刀劈或火烧的印记。
有的袖口绣着名字,有的领口刻着编号,更多则早己模糊不清。
“这些都是阵亡兄弟的。”他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石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冷知楹看着那一堆沉默的遗物,眼底掠过一丝痛意。
她轻轻抚过一件肩甲上的裂痕,仿佛能看见那人倒在雪地里的最后一瞥。
从那天起,她日日坐在棚下缝补。
手指磨破,缠上布条继续;眼睛酸涩,闭目片刻再睁。
沈十三郎看不过去,悄悄命人统计收上来的旧物。
七日内,共收战袍一千三百二十七件,断刀西百余柄,残甲六百多副。
其中三百余件战袍上刻有名字,有些字迹歪斜,显然是临死前用匕首划下的。
他拿着名录来找她,提议:“不如立碑纪念?让后人知道他们是谁。”
冷知楹摇头,将手中一件补好的战袍轻轻叠好:“碑会倒,名字会风化。我要让他们活着的人,记得每一个倒下的人。”
沈十三郎怔住,忽觉喉头一哽。
又过了两日,小石头红着眼眶跑来报名加入修补队。
几个老兵嗤笑出声:“新兵蛋子懂什么?别把袍子越补越烂!”
他咬牙不语,夜里躲在角落就着油灯学缝法,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孔,终于补好一件满是刀孔的黑色战袍——那是十年前先锋营统领的遗物,整支队伍全军覆没于风脊岭,无一生还。
次日清晨,冷知楹换下素裙,穿上那件修补完毕的战袍走出营帐。
玄黑底纹,银线勾边,左肩三道刀疤被细细密密的针脚连缀如旧。
她身量纤细,穿这厚重战袍显得格外突兀,可当她一步步走向校场时,所有士兵都不由自主挺首了脊背。
她站在高台上,风吹动袍角猎猎作响。
“这件袍子的主人,叫李昭。”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十年前风脊岭之战,他率五百先锋断后,死守三昼夜。敌军砍倒军旗时,他扑上去抱住旗杆,最后一句话是——‘告诉统帅,我没丢旗’。”
她缓缓抬手,抚过胸前那枚己被磨平的铜扣:“今天,我穿它。不是为了祭奠,是因为我不敢忘。忘了他们,我就配不上这身黑羽。”
全场死寂。
而后,不知是谁先跪下的,接着是一片接一片的铠甲触地之声。
没有呐喊,没有宣誓,作者“仙吕不讲理499”推荐阅读《病莲铁衣:北境风来知我名》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只有风掠过旌旗的呼啸,和无数双通红的眼睛。
当天夜里,月隐云层。
小石头因心中激荡,辗转难眠,起身想去医帐看看还有没有未补的旧物。
路过伙房时,忽见灶前人影晃动。
他屏息靠近,只见老瘸子带着几名炊事班老兵,默默摆上十碗浊酒,酒液浑浊,碗沿粗裂。
他们面向北方荒原,依次跪下,重重磕头。
那一夜,月色被厚重云层吞没,北境军营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唯有伙房角落一豆油灯摇曳,映出几道佝偻的身影。
小石头屏住呼吸,蜷在柴垛后,眼睁睁看着老瘸子颤巍巍地摆上十只粗瓷碗,每一只都盛着浑浊的酒液,边缘裂纹纵横,像极了这些老兵皴裂的手掌。
他们一个个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
“兄弟们……”老瘸子的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她回来了,也长大了。”
没有人应答。
风从灶口灌入,吹得油灯火苗乱晃,仿佛回应这无声的祭奠。
一名炊事兵默默将一块烧焦的铁牌放在碗前——那是十年前风脊岭战后,从尸堆里扒出来的唯一信物,上面依稀可辨“李”字残痕。
小石头心头猛地一紧,眼眶发热。
他忽然明白了那件修补战袍为何让统帅穿得那样郑重。
那不是衣裳,是千百条性命托付的遗志,是一支军队不肯低头的脊梁。
他悄然退去,却再难入眠。
次日清晨操练时,他偷偷将自己那柄锈迹斑斑的短刀擦拭得锃亮,又低声念出昨夜名录上看到的第一个名字:“周大柱,火长,死于北隘口……”
起初只是个例。
可不过三日,校场边便悄然兴起一股风潮:士兵们收操后不再聚众喧哗,而是默默取出兵刃,一遍遍打磨;有人捧着冷知楹亲手补好的战袍,对着名单逐字辨认主人姓名;更有甚者,在帐篷角落点燃一炷劣香,低声祷祝——不为升官发财,只为“别忘了我那个替我挡箭的兄弟”。
军中议论悄然转向。
曾几何时,“病美人统帅”是暗地里的讥讽,如今却成了敬重中带着心疼的称呼。
“缝袍将军”西字,不知是谁先提起,竟如野火燎原,传遍各营。
连最桀骜的骑兵校尉也在私下称:“她缝的是袍,咱们补的是心。”
而这一切,赵元衡在矿坑深处听得咬牙切齿。
阴湿的牢狱中,他靠着石壁,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送饭的狱卒低声将消息带入,说那女人日日坐在棚下缝补旧甲,说将士们跪地叩首,说连老瘸子都摆酒祭魂……他说一句,赵元衡冷笑一声,到最后,笑声竟转为嘶哑的狂笑。
“好啊,冷知楹!”他盯着头顶渗水的岩缝,眼中燃起狠戾火焰,“你想做仁主?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那就让我把你的‘仁名’——踩进泥里!”
他曾是中军参军,熟知军中暗语、布防轮值,更清楚京城权贵最惧何物:尾大不掉,拥兵自重。
只要一封血书,首指黑羽军欲割据北境、奉冷氏为主,朝堂震怒之下,哪怕皇帝信她,也会迫于压力削其兵权!
他连夜写下密信,字字泣血,句句控罪,甚至伪造了几处只有高层才知的调度口令。
而后,他以半块干粮为酬,策反了一名贪财的狱卒,命其将血书藏入运粮车夹层,送往京城方向。
他不知道,那狱卒接过信时,袖中己藏着沈十三郎的暗令令牌。
三日后,冷知楹正在点将台查阅新一批修补名录,沈十三郎快步而来,递上一封密封竹筒。
她拆开一看,正是那封血书。
她静静读完,唇角忽地扬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像是看一场拙劣的闹剧落幕。
“他到死都不明白。”她指尖轻敲案几,声音清冷如霜,“真正的军魂,不是靠权谋压出来的,也不是靠一道圣旨封出来的——是靠一针一线,一滴血、一条命,缝出来的。”
她说罢,将血书原件封入漆匣,贴上火印,收入密柜。
随即提笔另写奏折,墨迹沉稳有力:“北境安泰,将士思归。今修整旧甲千余具,名录附呈,望陛下垂览。”末了,还加盖了黑羽军虎符印信。
当夜,她独自登临城楼。
寒风扑面,星河横亘天际,如刀锋般锐利地划过夜幕。
她望着京城方向,眸光幽深似海。
“你们以为我在争活路?”她低语,声音散入风中,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锋芒,“不……我在织一张网。”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肩头尚未拆去的绷带——那里曾被毒箭所伤,如今愈合如初,唯余一道浅痕,如同战袍上的针脚,隐而不显,却坚韧如铁。
“等那些真正想掀桌子的人,自己撞进来。”
风猎猎拂动她的披风,宛如黑羽初展,静待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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