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沁顺着傅九玄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堆白玉碎片，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她没有立刻走过去。
启动“通感嗅觉”对她的心神消耗极大，尤其是这种残留着多重情绪的复杂现场。她必须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谨慎地落下每一步棋，精准地分辨每一丝气味，才能从这团乱麻中，理出头绪。
她先走到了那张陆文轩曾经坐过的案几旁。
案几上，还摆着他未曾吃完的菜肴，以及一只他用过的空酒杯。
她俯下身，鼻尖在那只空酒杯的杯口处，轻轻一嗅。
一股淡淡的、属于陆文轩的“意气风发”的气味，还残留在上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证明，至少在喝下那杯毒酒前，他所用的酒具，都是干净的。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案几底下，一只掉落的香囊上。
那是一只做工精致的宝蓝色香囊，上面用金线绣着流云纹，是男子所用之物。她认得，这是琼林宴上，鸿胪寺统一发放给新科进士们的，里面装的是提神醒脑的香料。
她蹲下身，没有用手去触碰，只是隔着一寸的距离，仔细地分辨着上面的气味。
果然，除了香囊本身的香料味，以及陆文轩的气味之外，她还闻到了一股极其细微的、不属于他的情绪残留。
那是一种……如同青杏般酸涩的“嫉妒”。
这股嫉妒之情，并不算浓烈，但很清晰。应该是有人在与陆文轩交谈，甚至发生肢体碰触时，无意间留下的。
沈沁默默记下这股气味，然后才站起身，缓缓走向了那堆致命的酒杯碎片。
傅九玄和一众锦衣卫的目光，都紧紧地跟随着她。他们看不懂她这番“东闻西嗅”到底是在做什么，但她那专注而严谨的态度，却让人生不出半点轻视之心。
走到碎片前，沈沁再次蹲下。
这一次，她没有贸然去闻。
因为她知道，这上面残留的，将是凶手最核心、最强烈的情绪。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心神沉静到极致，然后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感知探了过去。
“轰——”
一股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憎之气，轰然撞入了她的脑海！
那是一种怎样的恨意？
像是被压抑了千年的火山，一朝喷发；又像是被浸泡在毒液中反复淬炼的刀刃，每一寸都淬满了恶毒的诅咒。这股怨憎，不加掩饰，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暴戾。
除了这股主导性的“怨憎”之外，沈沁还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丝混杂其中的、相对微弱的气味。
那是一种……类似汗水浸湿了衣襟的“紧张”。
怨憎与紧张。
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清晰地勾勒出了凶手在下毒那一刻的心理画像：他（她）对陆文轩怀有刻骨的仇恨，但在动手的那一刻，内心也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沈沁缓缓站起身，脸色比刚才又白了几分。
“如何？”傅九玄的声音适时响起。
沈沁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指挥使大人，在场的宾客，除了我妹妹，还有谁与状元郎有过节？”
傅九玄看了身边一个负责记录的缇骑一眼。
那缇骑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大小姐，据初步排查，与状元郎有明显利益冲突或过节的，有三人。其一，是本届榜眼陈子昂，据说他与状元郎曾因一首诗的优劣，在文会上起过争执；其二，是富商张德海，他曾想将女儿许配给状元郎，却被当众拒绝，颜面尽失；其三，是平阳侯府的嫡女王若琳，她一首倾慕状元郎，曾多次示好，均被冷待。”
沈沁静静地听着，将这三个人与她“闻”到的情绪一一对应。
嫉妒、怨憎……似乎都能在这三个人身上找到动机。
“还没完。”沈沁的目光，转向了宴会厅角落里的一扇屏风，“那里，还有东西。”
傅九玄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两名缇骑走上前，将那扇沉重的红木嵌玉石屏风挪开。
屏风后面，空无一物。
不，并非空无一物。
沈沁走上前，蹲下身，指着地面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浅浅的脚印，说道：“这里，在案发前后，有人长时间站立过。”
然后，她闭上眼，在那个位置，轻轻一嗅。
一丝若有若无的、但绝对不容错辨的……“心虚”的气味，还残留在空气中。
“这里的人，目睹了案发的全过程。”沈沁站起身，做出判断，“但他没有声张，而是选择了躲藏。他心虚，因为他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他与凶手，根本就是一伙的。”
嫉妒，怨憎，紧张，心虚。
西种不同的情绪，来自至少三个不同的人。
这桩看似简单的“情杀案”，在沈沁的“通感嗅觉”之下，瞬间变得盘根错节，迷雾重重。
傅九玄看着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
他无法理解她的能力，但他能判断，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指向了一个远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得多的真相。她的发现，为这桩陷入僵局的案子，提供了全新的、至关重要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记录的锦衣卫缇骑，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脸的耿首与懵懂，大概是刚入北镇抚司不久，对自家头儿的敬畏还没能完全压倒他的好奇心。
他抓耳挠腮地凑到身边的同伴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满怀求知地问道：“哎，我说，‘狂喜’到底是啥味儿的？甜的还是咸的？要不……我记成‘闻起来很高兴’？”
他的同伴脸都绿了，猛地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用眼神示意他“你不要命了”。
这番小声的“学术探讨”，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傅九玄的眼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沈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被这“猪队友”打乱的思绪，重新将目光投向傅九玄，眼神坚定。
“傅指挥使，”她缓缓说道，“我要立刻见到这三个人。榜眼陈子昂，富商张德海，以及平阳侯府的王若琳。”
这一次，傅九玄没有再问她“凭什么”。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朝身后的缇骑，干脆利落地一挥手。
“传令，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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