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编修，从七品的官职。
对于一个新科状元来说，这样的恩公，地位实在有些低了。
沈沁放下名单，脑中飞速地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一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提携之功的恩师，却送一件“面子光鲜，里子普通”的贺礼。
一个手头拮据的状元郎，却频频出入京城最奢华的酒楼。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我要见他。”沈沁抬起头，对傅九玄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傅九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对着门外的缇骑，沉声道：“备马，去李府。”
李修远的府邸，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青砖灰瓦，两扇小小的黑漆木门，与那些动辄朱门高墙的权贵府邸相比，显得格外清贫。
当傅九玄带着人出现在门口时，开门的门房吓得差点瘫倒在地。
李修远很快便迎了出来。他约莫西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癯，蓄着一部打理得十分整齐的短须，一身半旧的青色首裰，洗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文人的清傲与风骨。
“下官翰林院李修远，不知指挥使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只是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脸上也带着浓浓的悲戚之色。
“李编修不必多礼。”傅九玄侧了侧身，将身后的沈沁露了出来，“这位是永宁侯府的沈大小姐，有些关于陆状元的事，想向你请教。”
李修远看到沈沁，脸上的悲色更浓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他们迎进院内一间简朴的书房。
“唉，文轩他……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啊！”一坐下，李修远便用袖子拭着眼角，声音哽咽，“他天资聪颖，又有大志，我本以为他能有一番作为，光宗耀祖，谁曾想……竟遭此横祸！天妒英才，天妒英 才啊！”
他捶胸顿足，情真意切，任谁看了，都会为这份深厚的师生情谊而动容。
他表现得越是悲痛，沈沁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因为，在她的鼻息间，一股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气味，正从李修远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那不是悲伤。
那是一种被极力掩盖的、如同在阴暗角落里腐烂了多年的朽木一般的……怨憎之气！
这股气味，阴冷，恶毒，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恨意。
而且，这股气味，与那只下了毒的酒杯上残留的气息，完完全全，一模一样！
就是他！
沈沁在心中，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判断。
她强压下内心的震动，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用一种带着同情与惋惜的语气，缓缓开口：“李大人节哀。我听闻，您是陆状元的同乡，更是他的恩师，一手将他提拔至今，想必对他，也是最了解的。”
“不敢当，不敢当。”李修远摆摆手，悲痛地说道，“文轩能有今日，全靠他自己勤奋苦读。我不过是……不过是为他引了条路罢了。”
“李大人太过谦了。”沈沁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陆状元平日里，除了读书，可还有什么别的喜好？或者，有没有与什么人，结下过什么解不开的梁子？”
李修远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文轩他一心向学，为人谦和，从未与人红过脸。至于喜好……除了诗文，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哦，对了，他倒是很喜欢我这院子里的几株腊梅，时常过来与我对弈品茗。”
他说得滴水不漏，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关爱后辈、对门生了如指掌的慈祥长者。
然而，就在他提及陆文轩“为人谦和”的那一瞬间，傅九玄那双一首古井无波的眸子，猛地一凝。
他清晰地看到，李修远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却满含狠厉与不屑的凶光。
那道凶光，稍纵即逝，快得仿佛是错觉。
但傅九玄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真正悲痛的恩师，在回忆自己得意门生时，绝不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他与沈沁对视了一眼。
没有言语。
但那一刻，他们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躲藏在最深处、伪装得最好的凶手。
可是，没有证据。
动机成谜。
李修远是陆文轩的恩公，他有什么理由要杀死这个能为他带来荣耀与助力的门生？
所有的证据链，都指向了沈婉。所有的舆论，也都在声讨永宁侯府。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凭空指认一个德高望重的翰林编修是凶手，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非……能让他自己，亲口认罪。
从李府出来，重新坐上返回大理寺的马车，车厢内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距离三日之期，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沈沁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脑中不断地复盘着所有的细节。
狂喜的亡魂，嫉妒的榜眼，心虚的旁观者，以及……伪装悲恸的恩师。
所有的碎片，都己集齐。
现在，只差一个能将它们完美拼接起来的合理解释，以及一个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方法。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傅九玄。
车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车帘的缝隙，落在他那张俊美得毫无瑕疵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银边。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也睁开了眼。
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
“有办法了？”他问。
沈沁凝视着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傅指挥使，你信我吗？”
傅九玄沉默了。
信？
他这一生，只信圣命，只信规则，只信自己手中的刀。
他从不信任何人。
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颠覆着他的认知，将他引向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真相。
最终，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他只是看着她，缓缓地、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听完她那胆大包天的计划，傅九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真切切的、名为“震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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