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的工具袋掉在地上，药盒滚出来，碘伏顺着草根往下渗。他蹲下去，手指碰了瓶身，褐色液体己经沾到指尖。他没急着捡，只是盯着那摊慢慢扩散的痕迹，像在看一块洗不掉的旧渍。
云小芷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块干净抹布。她没说话，弯腰把抹布递过去，动作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林牧接过，擦了手，又把药瓶拧紧，一样样收回去。袋子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他用力扯了一下，才合上。
“你肩膀……也疼过很久吧？”她突然说。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拍了拍袋子上的草屑，“嗯？”
“你不是说，挑水磨得肩头全是血泡，衣服粘在肉上？”她声音不高，也没看他的脸，“那你后来……是怎么熬过去的？”
林牧站起身，把工具袋重新甩上肩，动作顿了顿，“习惯了。”
“可哪有那么容易就习惯。”她跟着他往院门走，“就像我今天手破了，你说‘都这样’，可我知道，没人一开始就能扛下来。”
林牧推开门，铁门吱呀响了一声。屋里灯还亮着，厨房飘出米饭香。
晚饭是炒青菜、蒸南瓜，还有碗腌萝卜片。两人坐在小木桌旁，碗筷摆得整齐。云小芷夹了一筷子青菜，忽然问：“你大学学农业，是不是……本来不想回来？”
林牧筷子停在半空。
“我不是打听。”她赶紧补一句，“就是……看你修枝剪树的样子，特别认真，不像只是为了养家糊口。”
他放下筷子，碗边有个缺口，他用拇指蹭了下那道裂痕，“大西那年，我爸倒在梨园里，脑溢血。”
云小芷没接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
“医生说，能活下来是命大。但左边身子不太听使唤，走路要拐杖。”林牧语气平得像在讲别人的事，“那时候我在省城实习，导师推荐我去科研所，项目刚批下来，做果树抗病基因筛选。”
他顿了顿，“我也想过把果园卖了，带我爸去城里治病，自己重新开始。”
“后来呢？”
“我带医生回来看过一次。走那天，我爸拉着我的手，说：‘树比人活得久，根在这儿，你就不能走。’”他笑了笑，不是开心那种笑，更像是卸了点东西，“第二天他就扶着拐杖去剪枯枝，剪一刀晃一下，差点栽进沟里。”
云小芷鼻尖有点发酸。
“我没想当什么孝子，也不是非得守着这块地。”他拿起筷子，却没夹菜，“就是那天站在园子里，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剪树，我突然觉得——要是这些树死了，他也就真没了。”
屋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风穿过果树，叶子轻轻拍打窗框。
“那你后悔吗？”她问，“错过那个项目，留在这里种树。”
“后悔过。”他说，“第一年冬天最难，霜冻来得早，三亩桃树冻伤，我半夜起来烧火堆，一个人在园子里转到天亮。那时候就想，要是当初走了，现在说不定己经在实验室穿白大褂了。”
“现在呢？”
“现在？”他抬头看她，“现在就是每天浇水、剪枝、看土、防虫。累，但睡得着。饭能吃饱，觉能睡稳，我爸也能拄着拐在园子里转一圈。这就够了。”
云小芷盯着碗里的米粒，一颗颗白白胖胖的，像小时候仙界池塘里浮着的莲子。她忽然想起白天那棵被她铲伤的葡萄苗，林牧蹲下去，轻轻拨开土，撒上药粉，余生清风相伴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动作小心得像在包扎人的伤口。
“你说树会疼。”她声音很轻，“那你呢？有没有哪一天，突然觉得撑不住？”
林牧没立刻回答。他站起身，把空碗摞好，端去厨房。水龙头哗哗响，他背对着她洗碗。
她等了一会儿，听见他说：“有次下暴雨，排水沟堵了，水漫进育苗棚。我挖了一夜，手划破了也不知道，第二天才发现指甲盖掀了。那时候蹲在泥里，浑身湿透，突然就哭了。”
她愣住。
“不是因为疼。”他关了水龙头，拿抹布擦手，“是觉得，怎么这么难？明明按书上做的，该防的都防了，可一场雨就能毁掉半年心血。那时候就想，算了，卖了吧，谁爱种谁种。”
“后来怎么没卖？”
“我爸第二天早上来看我，站门口看了好久，说：‘泥里哭完，还得泥里爬起来。人活着，不就是这点劲儿？’”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他自己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帮我清沟。”
云小芷低头，手指绕着纱布边缘的线头。
“我没觉得自己多厉害。”林牧坐回桌边，“就是每天醒来，知道有棵树等着你浇水，有个人指望你撑着，你就得起来。”
她抬起头，“那你现在……还疼吗？”
他摇头，又顿了顿，“习惯了。”
两人没再说话。碗筷还在桌上，汤碗底沉着几片葱花。林牧起身收拾，一样样往厨房送。云小芷跟出去，帮他把锅刷了，抹布搓得吱吱响。
洗完手，她站在屋檐下。月亮出来了，不大，淡淡的，照在果园那边，树影横斜。
林牧从屋里拿出两个小木凳，放在门前。她坐下，膝盖并拢，手放在腿上。
“以前在仙界……”她忽然开口，又停住。
“嗯？”他侧头看她。
“没事。”她摇摇头，“就是觉得，你们凡人……挺不容易的。”
林牧笑了下，“我们凡人？”
她意识到说漏嘴，脸微红，赶紧低头扯裙角。
“你也快成凡人了。”他说，“手会破，脚会酸，饭吃少了会饿，干久了会累。”
“可我觉得……挺好。”她仰头看他，“虽然疼，但每一下都是真的。不像以前，摔了有人接，哭了有人哄，做什么都有人替我想好退路。”
林牧没接话，只是望着果园方向。
“你爸说得对。”她轻声说，“树活得久，是因为有人愿意一首照顾它们。”
林牧转过头，看着她。
她也看他，眼睛亮亮的，像有星星落进去。
他起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杯热姜茶，递给她。
她接过来，杯子暖手，热气扑在脸上。
风吹过来，晾衣绳上的蓝布窗帘轻轻晃。一只蛐蛐在墙根叫了一声，又停了。
云小芷捧着杯子，望着月亮。酒窝不见了，眉心轻轻皱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很远的事。
林牧看着她侧脸，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只是坐回自己的小凳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也抬头看月亮。
院子里静得很。远处传来一声狗叫，很快又没了。
云小芷忽然开口：“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也必须离开，这些树会不会记得我浇过水？”
林牧猛地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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