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猛地转头，云小芷却己经低下头，手指绕着纱布边缘的线头一圈又一圈。她把杯子放在脚边，慢慢站起身，说：“我……去睡了。”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他没应声，只看着她走进屋里，门轻轻合上，没发出一点响动。
屋里灯亮了一会儿，又灭了。林牧还在原地坐着，手搭在膝盖上，指尖有点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的老茧被月光照得发白。过了很久，他才起身，把两个小木凳搬进屋檐下靠着墙放好，又顺手把晾在外面的抹布收进来搭在水池边。
他回屋前最后看了一眼果园方向，树影静悄悄的，风不大，叶子也没怎么动。
夜深了，院里只剩虫鸣断续响起。
云小芷其实没睡。她躺在床铺上，睁着眼看屋顶的横梁，听着窗外的风。月亮从窗格子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淡光。她悄悄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轻轻推开门，走到院中的老梨树下，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她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和仙界蟠桃园上空的那一轮一模一样。可这里没有琉璃宫的飞檐，没有父君批阅仙卷时点起的长明灯，也没有母后唤她“小七”时温柔的声音。
她抿了抿嘴，喉咙发紧，小声说：“父君……你们看得见我吗？我在人间，过得……还算好。”
话没说完，鼻尖先热了一下，像是被风吹红了。她吸了口气，想忍住，可眼眶还是湿了。一滴泪滚下来，砸在膝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抖着，没哭出声，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
屋里，林牧正整理明天要用的修枝剪和肥料袋。听见外头有动静，他停下手，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看见云小芷坐在梨树底下，背影单薄，肩头一耸一耸的。
他站在门口，喉结动了动，没立刻出去。犹豫了几秒，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薄棉外套，轻轻披在手臂上，推门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到了她身边，没说话，只是把外套往她肩上一搭，然后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也抬头看月亮。
云小芷没回头，但感觉到肩上多了点重量，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混着果木灰的气息。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外套拉过来裹紧了些。
“冷了吧。”林牧低声说。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是……就是突然觉得，很想家。”
林牧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嗯。”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她声音很小，“来了这么久，还学不会用筷子，分不清韭菜和葱，连浇水都浇死树苗。”
“不会。”他说，“你比镇上那些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孩子胆子都大。”
她愣了下，抬眼看过去。
“他们小时候摔了跤，第一件事是看大人在不在；你摔了，自己爬起来，还笑。”他顿了顿，“敢在别人面前掉眼泪的人，其实最不怕疼。”
云小芷鼻子一酸，眼眶又热了起来。这次她没躲，就那么看着月亮，任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哭过。”她喃喃道，“在那边，只要一难过，就有仙侍端来甜汤，有宫女哄我睡觉。可现在，我想哭就哭了，也没人管我。”
林牧静静听着。
“可是……越自由，越想回家。”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树活得久是因为有人照顾，可要是照顾它的人走了呢？树会不会也难过？”
林牧沉默了一会儿，说：“会。”
“真的？”
“去年冬天，我家那棵老梨树死了。”他望着果园深处，“它活了六十多年，每年开花最多。可那年春天，别的树都冒芽了，它一根新枝都没有。我爸守了它半个月，天天给它浇水、松土，喊它的名字——我们家都叫它‘老伙计’。”
云小芷转过头看他。
“后来才发现，根烂了。一场暴雨泡的。”他说，“我爸蹲在树底下坐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睛肿得睁不开。他说，这棵树是他爸种的，他小时候就在底下乘凉、读书、打盹。它不在了，就像家里少了个老人。”
云小芷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可第二年，树桩边上冒出一棵小苗。”林牧嘴角微微动了下，“没人种，自己长出来的。现在长得挺好，比别的梨树还壮实。”
“所以……树也会记得？”她问。
“记得。”他说，“只要有人真心待它，它就会留点东西下来。”
云小芷靠在树干上，闭了会儿眼。风吹过来，带着夜里草叶的清香。她忽然觉得，这片土地没那么陌生了。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她睁开眼，“这些树，会不会也冒出一棵小苗？”
林牧没回答。
她也不再追问，只是轻轻笑了下，酒窝浅浅地浮了一下，又消失不见。
两人安静地坐着，谁都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林牧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他看见云小芷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困了，便轻手轻脚地把外套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手臂。
她没醒，呼吸变得均匀。
他没走，也没回屋，就在旁边的小凳上重新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继续望着果园。
月亮渐渐偏西，光线变淡。晨风起了，吹得晾衣绳上的蓝布窗帘轻轻晃动。一只蛐蛐在墙根叫了一声，又停了。
云小芷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泪还挂在眼角，在微光里闪了一下。
林牧抬起手，想替她擦掉，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他只是把凳子往她那边挪了半尺，坐得更近了些。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很快又没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朝上，指节粗大，沾着白天修枝时蹭上的树皮屑。他轻轻搓了搓，碎屑落在地上。
云小芷在睡梦中微微动了下，手从膝盖滑下来，搭在草地上。
林牧伸手，把她的手轻轻放进外套袖子里，怕她着凉。
他抬头看天，东方开始泛青。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云小芷忽然说了句梦话，声音含糊：“母后……今天的桂花糕……要分给哥哥们……”
林牧怔了一下，没动，也没出声。
他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目光重新落回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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