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从镇政府出来后，脚步慢了下来。
她没再回头，也没急着往果园走，而是沿着主街边的树荫一点点挪。阳光斜照在青石板上，映出她短短的影子，鞋尖踢着一颗小石子，一下一下往前蹦。
右耳后的那块胎记己经不烫了，像退潮后的沙滩，只留下一点温热的余地。她抬手摸了摸，皮肤平平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可她知道，刚才那一瞬——那股从身体里滑出去的东西是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插进帆布包带子里，攥紧了些。
走到岔路口，她拐进了卖杂粮的小铺。老板娘正蹲在门口筛小米，见她进来笑着抬头：“小云来啦？今天不忙？”
“顺路。”她挤了个笑，声音比平时低。
她在货架前站了一会儿，挑了包玉米面，又拿了一小袋红糖。付钱时手指有点僵，硬是把纸币展平才递过去。老板娘没多问，利落地装好给她，还塞了根麻绳捆结实。
“回家做窝头吃？你家林牧爱吃这个。”
“嗯，他爱吃。”
她拎着袋子走出去，肩头一轻，心却沉了点。
林牧不知道她会这些，也不知道她其实早就能分清哪些叶子该剪、哪棵树缺水。她以前不说，是因为不想显得太奇怪。现在更不敢说了——万一哪天她忍不住又救了谁家快死的鸡，或者让枯井重新冒水呢？
她得像个普通人。
像个……真的叫云小芷的人。
穿过村口老槐树底下，几个小孩追着一只黄狗跑过，扬起一阵土。她侧身让开，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喊：“姐姐你的鞋好白！”
她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帆布鞋，笑了下，“谢谢呀。”
孩子一溜烟跑远了，她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这双鞋踩在地上特别踏实。
到果园门口时，她看见林牧正弯腰检查灌溉管。他背对着她，衬衫后领被汗水浸湿了一圈，袖子卷到胳膊肘，手里捏着一段裂口的胶管。
她走过去，把玉米面放在田埂石头上，“我回来了。”
他首起身，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么快？文件送到了？”
“送到了。”她点头，“王婶说今年补贴申请要提前交。”
“哦，我知道。”他应着，低头继续修管子，指尖沾了泥也不在意。
她蹲下来，捡起旁边散落的枝条往筐里归，“镇上新开了家布鞋店，手工纳的底，说是耐穿。”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要换？这双不是刚穿几天？”
“不是我要换。”她抿嘴一笑，“是你那双工装鞋快张嘴了，上次补的线都崩了。”
他愣了下，随即笑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她说，“你蹲在门口补鞋那天，蚂蚁都爬到你手上了，你还专心缝。”
他挠了挠后脑勺，“那不是没时间去买嘛。”
“明天赶集，一起去吧。”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顺便看看有没有新的喷雾壶，旧的那个压杆不太灵了。”
他看着她，眼神有点意外，“你主动提买东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以前不懂嘛。”她歪头眨眼，“现在懂了，东西坏了就得换，人累了就得歇，饭凉了就得热——都是小事，但凑在一起就是日子。”
他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嘴角慢慢来。
傍晚做饭时，她在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林牧正在灶台前炒菜，锅铲翻动的声音很稳。她靠在门框上，“要帮忙吗？”
“你会切葱不？”他回头问。
“会！而且切得特别细。”
“那你来。”
她挽起袖子，接过刀和葱，认真地切起来。刀落在砧板上的节奏有点生涩，但她没停，一根根切得整整齐齐。
他看了两眼，“行啊，进步挺大。”
“我学得快。”她得意地扬眉。
饭桌上，两人吃得安静。她低头扒饭，米粒粘在唇角都没察觉。吃到一半，他忽然问：“今天真没事？”
她一顿，筷子停在半空。
“你从镇上回来一路低着头，话比平时少一半。”
她放下筷子，轻轻“嗯”了一声，“就是……有点累。”
手指无意识捻了下衣角。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没再追问，只是把碗里的鸡汤舀了一勺到她碗里，“喝点汤，补补。”
她低头看着浮着油花的汤面，鼻尖悄悄泛了点粉，赶紧低头喝了一口。
夜里风凉，她坐在床沿没急着睡。
窗外月光洒进来，照在床头那双帆布鞋上。鞋面有些褶皱了，边角也蹭灰了，可摆得整整齐齐，像是被人小心呵护过。
她伸手摸了摸鞋尖，想起那天他把鞋盒放在竹凳上，连字条都写得那么笨拙：“换鞋，别再穿坏的。”
后来她踮脚给他看合不合脚，他只说了一句“合适”，眼睛却亮了一下。
那时候她还不懂，原来一个人的关心可以不说话，可以藏在量鞋码的铅笔字里，藏在补过的胶管里，藏在一勺突然递过来的热汤里。
她慢慢躺下，把脸埋进膝盖。
月亮还在那儿，清清冷冷地挂着。她没抬头看太久，只是低声说了句：“这里……也是家。”
然后伸手吹灭了油灯。
黑暗里，她睁着眼躺了一会儿，听见隔壁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晾衣绳被拉紧的吱呀声。她知道是他睡前习惯检查一遍院子。
她闭上眼，嘴角轻轻动了动。
第二天清晨，鸡还没叫，她就醒了。
翻身坐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床边的鞋。她弯腰拿起，发现鞋带被人重新系过，结打得方方正正，不像她平时乱缠的样子。
她笑了笑，穿上鞋走出房门。
天边刚泛青，院子里静得很。林牧己经在工具房整理农具，听见动静探出头，“起这么早？”
“想早点开始。”她走到他身边，拿起一把锄头，“今天先翻东边那片地？”
他点点头，“嗯，春耕不能拖。”
她握紧锄柄，跟着他往田里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贴在小腿上。远处山影模糊，近处果树静静立着，像守夜的人。
走到地头，她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
泥土味、草叶味、还有淡淡的晨雾气，全都钻进鼻子里。她看着眼前这片土地，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被填满了。
林牧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她摇摇头，举起锄头砸进土里。
“没事。”她说，“就是觉得——今天天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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