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把电话挂断的时候，手指还在屏幕上多按了一秒。云芷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侧脸绷着的线条，像田埂边被风吹得发紧的麻绳。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碗凉了的粥轻轻放回灶台。指尖碰到瓷碗边缘，有点烫，又有点冷。
“农业局说……非本村户籍不能参训。”林牧转过身，声音压着火气，“他们不认人，只看户口本。”
云芷点点头：“知道了。”
“我再去一趟镇上。”他抓起外套往门边走，“总会有办法。”
“别去了。”她忽然出声，声音不大，却让林牧停住了脚。
她笑了笑，酒窝浅浅地陷了一下：“你都打了两通电话了，再跑一趟，腿不得累断？”
林母从堂屋探头：“小芷说得对，先吃饭，事情慢慢想办法。”
云芷转身去拿筷子，一连摆了西双，又默默收走一双。阳光照在桌上，映出她低垂的眼睫，在脸颊投下一小片影子。
饭吃到一半，门外传来脚步声。翠花又来了，这次没提篮子，手里捏着一张纸。
“林哥，我把培训资料复印了一份。”她站在院门口，语气自然，“想着你那边可能用得上。”
林牧擦了擦嘴起身：“进来坐。”
“不了，我就搁这儿。”她把纸放在石桌上，“还有，我妈让我问小芷姐，要不要一起学？她腌的梅子酱可下饭了，送点过来给你补身子。”
云芷夹菜的手顿了顿。
“谢谢。”她抬头笑，“等我有空就去。”
翠花走了，风把院子里晾的衣服吹得晃了晃。林牧拿着那张资料回屋，嘴里念着：“倒是挺全，连土壤酸碱度检测步骤都有。”
云芷坐在桌边，没吃完的煎蛋在碗里凝了油，黄澄澄的一层，像块旧铜板。
她忽然站起来：“我去外面走走。”
“饭还没吃完？”林母问。
“有点闷。”她拍拍裙子，“透口气就回来。”
她走出院子时，脚步还不重。路过实验田，“小光田”的木牌立在路边，金盏菊开得正旺。她停下看了两秒，然后加快步子，沿着溪边小路往山里走。
风大了些，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她没伸手拨，任它们扫在眼皮上，痒痒的，像昨夜萤火虫掠过脸颊的感觉。
后山的老槐树还在原来的地方，树皮裂成一道道深沟，像是谁用刀刻出来的年轮。她靠上去，滑下来，抱着膝盖坐下。
脑子里全是翠花说话的样子——声音清亮，条理清楚，说到果树病害防治时，连林牧都点头。
而她呢？昨天还因为把除草剂和营养液搞混，差点毁了一垄草莓苗。林牧没骂她，只是蹲在地里重新调配，背影沉默得让她想躲。
她摸了摸右耳后的皮肤，那里一首热着，像贴了块晒过的石头。
“我是来干嘛的？”她低声问自己，“帮他种地？陪他开心？还是……”
话没说完，眼眶先酸了。鼻尖一点点变粉，她仰起头，盯着树叶缝里漏下的光点，一眨不眨。
不能哭。哭了就输了。
可输什么？她也不知道。
林牧说“我心里有人了”的时候，她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口。可紧接着，那张红头文件上的字就砸下来——“非本村户籍者不得参与”。
她不是绿谷村的人。她甚至连身份证都没有。她的名字不在任何一本册子上，不像翠花，年年上榜“优秀种植户”，连镇长都能叫出她的名字。
她是谁？一个突然冒出来、穿着奇怪裙子、连拖拉机都不会开的女孩。林牧可以护她一时，能护一辈子吗？
风穿过树林，带来远处鸡鸣和狗叫。村庄在山脚下安静地冒着烟，像口煮着生活的锅。
她想起昨晚的事。林牧替她报名，打电话时语气坚决，眼睛亮得像星星掉进了井里。那一刻，她真以为自己能留下来，能站在他身边，不只是个“开心果”，而是……别的什么。
可制度不会因为她笑了就松动一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十指干净，没有茧子，也没有泥痕。林牧的手掌宽厚粗糙，能握住剪枝刀，也能托住刚出生的小羊羔。而她的手，只会拍照片、摘野花、在他做饭时偷偷尝一口汤咸不咸。
“我想成为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那个名字。”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轻得像一片叶子落进水里。
说完，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山下传来喊声，听不清是谁在叫。她没应，也没动。
她开始回想第一次见林牧的样子。他蹲在果园里修水管，裤脚卷到小腿，脸上沾了泥，抬头看她时眼神首愣愣的，一点也不怕生。
那时候她觉得他笨。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他可以在全镇人面前说“我心里有人了”，也可以为了一个没户口的女孩，一遍遍打电话争取资格。
而她呢？遇到一点阻碍就想逃到山上坐着发呆。
她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皱眉。
“云小芷，你是不是傻？”她骂自己，“你是仙界公主，活了十八年，落地才几个月，就被一场培训卡住喉咙？”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土。帆布鞋沾了泥，裙角勾了草籽，头发乱得像鸟窝。
可她眼神亮了些。
她不想只做那个让他笑的人。她想和他一起扛风雨，一起修坏掉的灌溉管，一起在暴雨天抢收果实，一起面对所有说“你们不合适”的人。
她可以学。她比谁都聪明。她能记住三千年的仙典，难道记不住几页农技手册？
她转身朝山下走，脚步比来时稳。
走到半路，她又停下来。
不行，现在回去太假了。她刚撂下碗跑出来，要是立马笑嘻嘻地回去，林牧肯定看出不对。
她得……再待会儿。
她折返回去，在离老槐树不远的一块青石上坐下。这块石头向阳，暖烘烘的，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山下。
炊烟更浓了，该是做晚饭的时候。
她数着烟囱冒烟的人家，一家，两家，三家……数到第七户时，听见脚步声从山道上传来。
很轻，但越来越近。
她没回头。
那人走到她身后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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