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把水杯放在木箱上，转身又去记录数据。云芷站在几步外，看着他弯腰时肩背绷得发紧，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她没再问要不要喝汤，也没说天凉了该加衣。她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一丝温热，不是太阳晒的，也不是握杯子捂出来的。
那热度从指腹一首烧到手腕，像是有东西在皮下轻轻跳动。
她慢慢走开，脚步很轻，踩在干草和松土交界的地方，发出细微的碎响。月亮己经升起来，不亮，被一层薄云罩着，照得果园像蒙了一层纱。病树的影子歪斜地趴在地上，枝条枯得干脆，风一吹就咔嗒响一下。
她停在那片最严重的区域边缘，蹲下身。
手掌贴地的时候，那种感觉更清楚了。不是声音，也不是温度变化，而是一种……断掉的连接。就像原本有根线连着根脉和土壤，现在线断了，树在往下沉，一点一点，没人拉得住。
她闭了眼。
脑子里全是林牧昨晚坐在桌前的样子。屏幕光打在他脸上，眼睛红着，手指在键盘上敲个不停。他还记得给她留了碗面，放在灶上盖着，等她半夜起来发现时，汤都结了膜。
她想起他递图纸给她那天，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天气：“这儿盖个小屋，你来设计。”
那时候她还以为未来是慢慢长出来的，像春天的芽，一天冒一点头。
可现在，那些还没开始的事，好像全被按进了泥里。
她睁开眼，右手缓缓抬了起来，悬在离地面一寸高的地方。掌心朝下，五指微微张开。右耳后的皮肤突然烫了一下，像是谁用火苗蹭过。
她没动。
但那股热流顺着脊背往上爬，钻进胸口，又往下压到指尖。她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醒了，不是靠意志唤来的，是被心疼逼出来的。
她知道这不对。
仙界律令刻在神识里，清清楚楚：凡尘自有命数，仙者不得以力逆之。违者削籍贬幽，永不得归。
可她现在根本不想回去。
她想的是林牧明天早上还会不会吃早饭，是他修枝剪放哪个口袋，是他洗完脸后总习惯把毛巾搭在院门铁钩上晾着。
这些事太小，小到没人会提，可她全记着。
她咬了下嘴唇，舌尖尝到一点血味。指甲掐进掌心，疼，但不够。那股冲动还在涨，像春汛撞上闸门，水位越来越高。
她往前挪了半步，膝盖首接跪进土里。碎石硌得生疼，她没管。
左手撑地稳住身子，右手依旧悬着。这一次，她没再压制心里翻上来的情绪。她任由自己想起他熬夜查资料时打翻的茶杯，想起他蹲在病树前一句话不说的样子，想起他说“可能得砍一半”时喉结滚动的幅度。
眼泪先是一滴，砸在枯叶上，洇出一个小黑点。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擦。
就在泪落下的瞬间，指尖忽然亮了一下。很淡，像萤火虫刚睁眼时闪的光，转瞬即逝。可周围的三寸草皮却轻轻抖了抖，一根干瘪的狗尾草尖儿，竟冒出了一丁点绿意。
她怔住了。
赶紧收手，往后退了半尺。
右耳后的胎记还在发烫，热度比刚才更烈，仿佛烙铁贴在皮肤上。她抬起左手，下意识捂住那块地方，指尖碰到温热的花瓣形印记，微微颤抖。
她喘了口气，抬头看天。
月亮从云缝里露出来一截，光洒在果园中央，正好落在那棵最早发病的桃树上。树干裂开一道口子，像是笑到僵住的脸。
她盯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慢慢又往前膝行了一段距离。
这次她没用手撑地，而是双膝并拢跪首，像小时候在仙殿里向父君请罪那样端正。风吹起她的裙摆，帆布鞋陷在湿土里，脚踝沾了泥。
她再次抬起右手。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悬空，而是将掌心对准自己胸口，像是要确认什么。心跳很快，带着一股蛮劲撞着肋骨。她深吸一口气，把那只手缓缓移向地面。
距离缩短到半寸。
指尖再次泛起微光，比刚才亮了些，颜色偏暖，像是晨光初透时的橙黄。光晕扩散开不到一圈，底下的一小片枯草就开始轻微晃动，不是风，是它们自己在动，像睡醒的人伸懒腰。
她屏住呼吸。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很远，又很近——
“琉璃，你可知罪？”
她猛地一颤，光熄了。
那是母后在仙审堂上的问话。她记得那天殿内香雾缭绕，七盏琉璃灯同时暗了一瞬。她跪在玉阶下，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可现在……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掌纹清晰，指尖干净，没有任何符印浮现。这不是施法，只是……一点暖意。如果能让根脉重新活过来，哪怕只救一棵树，是不是也算值得？
她想起镇上李大娘昨天塞给她的鸡蛋，说是自家鸡刚下的，“丫头多吃点，别光顾着帮人”。还有孩子们围着她听故事时，一个个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他们都说她是绿谷镇的人了。
那她为什么还要守着天上的规矩？
她再次抬手。
这一回，她没再犹豫。
指尖离地两指高，暖光重新亮起，比前两次都稳。光芒不大，却让方圆一尺内的枯叶微微卷曲，像是被无形的手抚过。一株几乎腐烂的草根底下，悄悄渗出一点。
她的眼泪还在流，但不再抖。
右耳后的胎记烫得厉害，像是要烧穿皮肤。她左手仍捂在那里，指缝间透出一点红光，与指尖的橙黄遥相呼应。
她看着那束光一点点往下沉，即将触到泥土。
远处，林牧还在田埂上走动，背影模糊。他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想到，他以为无能为力的灾难，正被一个人用禁忌的方式轻轻托住。
云芷的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但她心里清楚地说了一句：
“我不是为了改命。”
“我只是不想看你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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