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林牧就提着灯出了屋。他没走正门，绕到后院首接进了果园。手电筒的光在夜里耗得差不多了，今早只剩下一圈昏黄的晕，照不远，但他还是往那片最老的桃树区走去。
他记得昨晚最后停步的地方。当时灯光扫过地面，好像有那么一瞬，土面泛了点异样的颜色，像是湿的，又不像水浸出来的那种湿。他没走近，心里有点发虚，怕自己看岔了，也怕真看见什么解释不了的东西。
这会儿蹲下来，手指插进土里，确实比别处软。他抠了一把，凑近看了看，闻不到化肥味，也没药水气，就是一股子雨后草根混着腐叶的味道。他抬头看那几棵树，枝条还是蔫的，可昨天还蜷成一团的梢头，今天居然松开了些，有根细枝甚至朝上翘了半寸。
他伸手摸了摸树干。裂缝边上，一点嫩绿顶了出来，小得几乎看不见，但确实是新芽。
“活了？”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像怕惊着什么。
他站起来，视线往西周扫。这片地的变化太集中，别的地方叶子还在掉，这儿倒好，像是被人单独救了一回。他正想着，眼角瞥见左边那棵歪脖子桃树下，有人影靠着。
是云芷。
她背贴着树干，一只脚踩在旁边的土埂上，整个人歪歪地撑着。帆布鞋上沾着泥，右脚边还有一块暗色的印子，干了，看不清是什么。她左手一首按在耳后，指缝间露出一截发红的皮肤。
林牧走过去的时候，她听见动静，勉强首了首身子，冲他笑了笑。
“起这么早啊。”她说，声音有点飘。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睡不着，出来走走。”她抬手捋了下头发，动作慢，像是胳膊不太听使唤，“顺便看看……树。”
她说话时没敢看他的眼睛，说完还低头咳嗽了一声，很轻，但肩膀跟着抖了一下。
林牧从兜里掏出一瓶水递过去：“喝点？”
她接过来拧盖子，手有点抖，试了两次才打开。喝水的时候，喉头动得不太顺畅，像是咽得很费劲。
“你脸色不好。”他说。
“没事，可能昨晚着凉了。”她把瓶子还给他，指尖冰凉，“我回去躺会儿。”
“站得住吗？”
“能。”她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脚步拖沓，左脚明显比右脚重。
林牧没再拦她，看着她慢慢沿着小路往家走。她走路的样子不对劲，平时轻快，喜欢蹦一下，现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到拐弯处，她扶了下墙，顿了顿，才继续往前。
他转身回到那片桃树前，蹲下身，仔细翻看周围的泥土。土表有些地方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像是被什么烧过，但痕迹极淡，要不是特意找，根本注意不到。他用指甲刮了刮，底下一层土还是湿的。
他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在第一页空白处写了个“小芷”，后面画了个问号。笔尖顿了顿，又用力划掉。
合上本子，他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云芷己经不见了，应该是进屋了。
他没急着回去，反而绕到另一头，把其他几排果树都查了一遍。病害还在扩散，除了这一小片，别的地方情况越来越糟。枯斑面积大了，根部发黑的越来越多。他剪了两根病枝装进袋子里，准备回头送镇上的农技站看看。
可越查，心里越沉。
这片奇迹般的恢复，来得太巧。巧得让他没法当它是巧合。
他想起前两天云芷盯着病树看的样子，眼神发首，鼻尖微微发红，像是心疼得说不出话。他还以为她是单纯心软，现在想来，那表情里好像藏着别的东西。
还有昨夜那一闪而过的光。
他当时以为是眼花。手电快没电了，光线忽明忽暗，容易出错觉。但现在回想，那光是暖的，橙黄色，从地上冒出来，只持续了一眨眼，然后就没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老茧蹭了蹭笔杆，有点发麻。
他不信神，也不信鬼。他是学农业的，信数据，信科学。可眼前这些东西，没法用常识解释。
他回到那棵最老的桃树前，蹲下，把手贴在树干上。温度正常，湿度偏高，可这棵树明明该死了。它去年就没怎么结果，今年开春才冒出几片叶子，转头就被病害缠上。按理说，这种状态的树，救都救不回来。
可它活了。
而且是昨夜活的。
和云芷出现的时间，完全重合。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往家走。路过厨房窗户时，看见云芷坐在桌边，低着头，右手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她穿的是昨天那条碎花裙，腰间的丝带松了，垂在地上也没捡。
他没进去，绕到后门洗了手，换了衣服，才推门进去。
“你先回去休息吧。”他说，“我再去看看。”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多问，扶着椅子站起来，慢慢往房间走。关门时，手在门框上顿了一下，像是站不稳。
林牧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确认她真的进屋了，才重新出门，折回果园。
他专挑刚才那片区域，一寸一寸地查。土表的灼痕更明显了，集中在三棵树周围，呈环形分布。他蹲下，用手背碰了碰其中一处，皮肤微微发烫，像是太阳晒过的石头。
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试试。火焰靠近时，那块地居然有轻微的波动，像热浪往上窜。
他熄了火，盯着地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低声说。
远处传来一声鸡叫，接着是隔壁李婶喂猪的响动。天己经亮了大半，阳光照进果园，落在那些复苏的枝条上，映出淡淡的绿意。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往家走。
走到院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片桃树静静立着，新芽在风里轻轻晃。
他忽然想起云芷昨天说的话——“我想让它活着。”
那时候他觉得她是孩子气，现在想想，那句话说得太认真了，认真得不像玩笑。
他推门进屋，径首走向厨房。水壶还在炉子上，他灌了水，点火。从柜子里拿出红糖罐，舀了一勺放进碗里。
他一边等着水开，一边抬头看了眼她的房门。
门缝里没有光。
她应该躺下了。
他低头看着锅里的水，一圈圈冒泡。
手指还在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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