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把广场上的灯影吹得轻轻晃，云芷还坐在石凳上，手里那瓶水己经见了底。她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喉咙里凉了一下，手心却有点发黏。
林牧站在旁边，刚拧紧空瓶子的盖子，听见车灯扫过地面的声音。
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停在广场边缘，车门打开，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下了车。她头发剪得利落，拎着个黑色挎包，脚上是一双平底皮鞋，走得不急不慢。
“请问，”她的声音清亮，“这里是绿谷镇果园的主园区吗？”
林牧往前走了两步：“是，有什么事？”
女人笑了笑：“我是《生态农经》杂志的记者，徐薇。前两天看到本地新闻说你们这里果树病害控制住了，想来了解下情况。”
云芷没动，手指悄悄绕了绕手腕上的丝带。她记得这名字——前几天村口公告栏贴的通知里提过一嘴，说可能会有媒体来采访成功案例。
她当时正啃着王婶送的南瓜饼，没往心里去。
现在这人就站在这儿，说话不带废话，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像是能多看进去一层。
“哦，那个啊。”林牧点点头，“是我们试了新的防治方法，效果还不错。”
徐薇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能具体说说吗？比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整方案的？用了哪些技术手段？”
“从上周一开始。”林牧答得干脆，“先是做了土壤检测，发现微生物活性偏低，然后引入了自制菌液，配合早晚喷洒，再加上一些环境调节措施。”
“环境调节？”徐薇笔尖一顿。
“比如放点轻音乐，保持园区安静，避免频繁打扰植物生长节奏。”他顿了顿，“听起来有点玄，但数据变化是实打实的。”
徐薇眼睛亮了下：“这个思路很特别。过程中有谁提出关键建议吗？”
林牧侧身看了眼云芷。
她正低头摆弄喷壶的背带，指尖捻着布条边缘，一下一下地搓。
“我。”她抬起头，声音不大，“我觉得树跟人一样，太吵、太闷都不行。它们……也需要喘口气。”
她说完就后悔了。
这话听着不像村里姑娘会讲的，倒像是从哪本老书上抄来的句子。
果然，徐薇盯着她看了两秒，嘴角微扬：“‘需要喘口气’？这个说法挺有意思。你平时也研究种植？”
“不、不是。”云芷摇头，“我就……住这儿，帮忙干点活。”
“那你对植物的状态观察得很细。”徐薇记了两笔，又问，“你说的‘喘口气’，是指呼吸作用增强，还是更偏向一种状态感知？”
云芷张了张嘴，没接上。
林牧立刻插进来：“她是说光照和通风管理。我们把遮挡物清理了，让空气流通更好。”
徐薇合上本子，没追问，只是点头：“明白了。不过既然你们用了非传统方式，我想做一期深度报道，可以实地跟拍两天，看看整个流程。你们觉得怎么样？”
林牧没马上答应。
他转头看向云芷。
她正把喷壶抱在腿上，像抱着什么能挡住自己的东西。右耳后的发丝被风吹开了一瞬，露出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烫。
她抬手撩了下头发，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
“我可以采访你。”林牧说，“但她不是技术人员，日常比较私人，不太方便出镜。”
徐薇笑了笑：“理解。不过团队合作的成功案例，总少不了幕后支持者。我会尊重每位受访者意愿。”
空气静了片刻。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接着是哪家孩子跑过巷子的脚步声。
“我能理解你想宣传。”林牧语气平了点，“但我们这儿小地方，也没准备过这些事。你要是真要拍，得先让我们有个适应过程。”
“当然。”徐薇点头，“那明天早上八点，我在果园门口等？先简单走一圈，拍点外景，你们看看能不能接受镜头。”
林牧看了眼云芷。
她低着头，手指还在绕丝带，一圈又一圈。
“行。”他说，“我到时候开门。”
“谢谢配合。”徐薇收起本子，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
林牧接过，看了一眼就塞进裤兜。
“那我不打扰了。”徐薇转身走向车子，“明早见。”
车灯熄灭后，广场重新暗了下来。
林牧把空水瓶放进垃圾桶，回头看见云芷仍坐在那儿，背挺得首，手却攥紧了喷壶带子。
“你没事吧？”他走近问。
“她有问题。”云芷低声说。
“谁？”
“那个记者。她问得太准了，像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林牧皱眉：“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云芷摇头，“但我刚才说话的时候，她眼神变了。不是好奇，是……确认。”
林牧沉默几秒：“你是怕她说漏你的事？”
“我不是怕。”她咬了下嘴唇，“我是怕连累你。你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好名声，要是被人挖出什么奇怪的事，影响评奖、贷款，或者……项目申报。”
林牧看着她，忽然笑了下：“你还记得上次专家来看记录，说字像闹鬼？”
云芷瞪他：“都这时候你还笑？”
“因为我知道。”他声音低了些，“你写的那些‘热伤区’‘阴气重’，别人看不懂，但我懂。你不是胡说，你是用你能想到的方式，在告诉我真相。”
云芷鼻子一酸，鼻尖悄悄泛红。
“所以别怕。”林牧说，“真有人追着问，我来应付。你只要别突然冒出一句‘天地灵气滋养根脉’就行。”
“我才不会！”她小声反驳，可手指又捻上了衣角。
林牧没再说什么，只把手里的纸袋递给她：“你落下的。”
“啥？”
“喷壶的备用滤网。我顺手装进去了。”
云芷接过袋子，摸到里面硬硬的一小片金属，心里忽然踏实了些。
“明天她来了，你不用勉强说话。”林牧说，“站边上就行。真问你，你就说‘林牧说的算’。”
“那你呢？”
“我说了算。”他眨了下眼。
云芷终于笑了，酒窝浅浅地陷下去，可眼睛没完全亮起来。
他们并肩往回走，路灯把影子拉得一长一短。
第二天一早，云芷比平时多梳了两遍头。
她换了件干净的碎花裙，帆布鞋擦得发亮，丝带系在腰间，打了蝴蝶结。
林牧在院子里调试喷雾器，听见脚步声抬头：“这么早？”
“早点准备。”她把背包放在台阶上，“她要是拍照，我不想看起来像个偷懒的。”
林牧看了她一眼：“你本来就不懒。”
“可她会觉得我是蹭功劳的。”云芷蹲下来整理工具箱，“一个高中都没念完的女孩，突然帮果园救了命，谁信？”
“信不信是他们的事。”林牧关掉阀门，“我们做事，又不是为了让人信。”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车轮压过砂石路的声音。
两人同时抬头。
那辆银灰色轿车缓缓驶入视野，停在铁门前。
车门打开，徐薇走出来，肩上挎着相机，手里拿着录音笔。
“早。”她朝这边挥手，“准备好了吗？”
林牧应了一声，拧开铁门锁。
云芷站在原地没动，手指无意识碰了下右耳后的皮肤。
那里又开始发热了。
她抬手拨了下发尾，遮住胎记。
林牧看了她一眼，率先走出去：“先看试验区吧，昨天新一批苗长得不错。”
徐薇点头，按下录音键：“好的，我们现在进入绿谷镇果园核心区域，开始本次实地探访。”
她边走边问：“林先生，您能介绍一下目前最关键的恢复节点吗？”
“从第三天开始。”林牧边走边说，“叶片颜色出现明显回升，第七天新芽萌发，第十西天完成首轮喷洒循环。”
“过程中有没有遇到意外情况？”
“有。”林牧停下脚步，“前五天没有任何反应，很多人劝我放弃。”
“那是什么让你坚持下来的？”
林牧没立刻回答。
他转头看向身后。
云芷正低着头跟着，双手插在裙兜里，肩膀微微缩着。
“有人相信。”他说，“哪怕数据没变，也有人说，树在好转。”
徐薇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云芷：“这位是？”
“云小芷。”林牧说，“她住我家隔壁，从头到尾都在。”
徐薇走近一步：“云小姐，您当时是怎么判断树在好转的？”
云芷抬起头，刚要开口——
一只麻雀突然从头顶飞过，扑棱棱地落在旁边的梨树上，叫了两声。
她怔了一下，看向那棵树。
树叶轻轻晃，阳光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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