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地方连空气都是馊的。
沈夜趴在油腻的桌板上，半张脸埋臂弯里，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个空酒坛。鼾声粗重，带着酒嗝和梦魇里的呜咽。寂灭刀就歪在脚边，刀鞘上的污垢结了厚厚一层。
周围酒客早就躲远了，生怕沾上这瘟神。掌柜的愁眉苦脸，却不敢来赶人。
就在这时，酒馆破门被推开，光线刺入，灰尘在光柱里乱舞。
所有人都下意识眯眼看去。
门口站着几个人。为首的，竟是个女子。
一身素净却不失雅致的青衫，外罩月白斗篷，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通身的书卷清气。眉眼秀丽，眼神却锐利通透，像能一眼看进人心里去。她身后跟着两名精悍沉稳的护卫，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不是普通跟班。
这地方，何时来过这样的人物？
掌柜的愣了下，赶紧迎上去，还没开口，那青衫女子目光己扫过整个酒馆，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那滩烂泥般的沈夜身上。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痛惜。
她径首走过去，无视满地狼藉和酸臭，在沈夜对面那张勉强还算干净的条凳上坐了下来。护卫一左一右守住方位。
酒馆里鸦雀无声。
沈夜毫无所觉，鼾声依旧，甚至嘟囔了一句模糊的醉话：“……酒……拿酒来……”
青衫女子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开口，声音清越温和，却自带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沈夜。‘哑刀’沈夜。”
沈夜的鼾声停了停，没抬头，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滚……没钱……别烦老子……”
女子并不动气，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紫砂壶和一只茶杯，自顾自斟了一杯。不是酒，是茶。清雅的茶香瞬间驱散了些许浑浊的酒气。
“我不卖酒。”她将茶杯轻轻放在沈夜面前的桌板上，水滴溅开一小片油渍，“我姓诸葛，单名一个静字。来自襄阳。”
诸葛？
角落里有个老江湖猛地吸了口凉气，压低声音对同伴道：“卧龙山庄……诸葛家的人！”
襄阳诸葛氏，虽非武林世家，却以医术、机关、卜算闻名天下，与各方势力交好，地位超然。这诸葛静，更是近年来名声极响的才女，据说医术通神，智计无双。
她来找这醉鬼做什么？
沈夜似乎也被那茶香熏得清醒了一丝，勉强抬起头，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满是颓败的脸。他眯着醉眼，模糊地看着对面清丽脱俗的女子，嗤笑一声：“哪来的大小姐……走错地方了吧？老子不看病，不算命……只要酒……”
诸葛静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还在渗血的左肩和明显不对劲的右臂，以及那深陷的眼窝里疯狂滋长的红丝，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是来给你看病的。”她声音依旧平静，“我是来告诉你两件事。”
沈夜抓起桌上的空酒坛晃了晃，发现没了，烦躁地扔到一边，又要趴下。
“第一，”诸葛静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苏小药，可能没死。”
沈夜趴下去的动作猛地僵住！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丝骇人的精光，死死钉在诸葛静脸上：“你……说什么？”
“我说，她可能没死。”诸葛静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查阅过教中卷宗，也派人查过伏虎涧下游。血无常生性多疑，绝不会只有蛊母一个控制手段。苏小药医术毒术冠绝天下，对他价值极大。他更可能将她囚禁在某处，而非简单杀死。那村中妖女所言，不过是激你送死的毒计。”
沈夜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猛地伸手想抓住诸葛静问个清楚，却因为虚弱和激动，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
一名护卫下意识上前半步，被诸葛静用眼神制止。
她继续道，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第二，你快死了。不是伤，是‘寂灭’刀魄反噬，混合蛇涎余毒、旧伤、还有你这一个月来的酒毒和心魔。再不救治，最多半月，要么爆体而亡，要么彻底沦为只知杀戮的疯魔。”
她顿了顿，看着沈夜骤然变幻的脸色，一字一句道：“你死了，谁去找她？谁去救那些还等着蛊母解毒的江湖人？谁去弄清楚这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沈夜心上！
希望、恐惧、责任、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自毁欲，疯狂交织撕扯着他！
他猛地抱住头，发出痛苦的低吼，身体剧烈颤抖，丹田那丝黑色的气流又开始躁动，眼里的红光再次浮现！
“闭嘴！闭嘴！你懂什么？！我找不到！我找不到她！他们都该死！都该死——！”他像是又要陷入疯魔。
诸葛静却突然出手！
速度不快，却精准无比！三根细如牛毛的金针，不知何时己夹在她指尖，闪电般刺入沈夜头顶和颈后三处大穴！
沈夜狂躁的动作猛地一滞，眼中红光急速消退，身体软软向后倒去。
一名护卫迅速上前扶住他。
诸葛静站起身，看着昏迷过去却依旧眉头紧锁、满脸痛苦的沈夜，轻声道：“带他回去。净心，驱毒，疗伤。”
“是，小姐。”
两名护卫小心翼翼地将沈夜架起。诸葛静走到柜台，放下一锭足够买下整个酒馆的银子，对吓得面无人色的掌柜微微颔首：“叨扰了。”
说完，她便带着人，架着沈夜，离开了这间肮脏的酒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酒客，和那杯渐渐冷掉的、没人动过的清茶。
几天后，嵩山脚下某处隐秘的别院。
沈夜在一阵清雅的药香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柔软的床上，身上的污垢和血痂都被清理干净，换上了舒适的棉布中衣。左肩和右臂被重新包扎过，传来清凉舒适的感觉。体内那躁动欲狂的刀魄和毒素，似乎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暂时压制了下去。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地上。
一个青衫身影正背对着他，在桌前捣药，动作轻柔而专注。
是诸葛静。
沈夜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感受着这久违的平静。
诸葛静仿佛背后长眼，轻声道：“你醒了。药在桌上，趁热喝。能压制刀魄反噬，清除余毒。”
沈夜沉默地端起那碗墨绿色的药汁，温度刚好。他仰头，一饮而尽。苦涩之后，是回甘，一股暖流缓缓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和经脉。
“为什么救我？”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那份死气。
诸葛静转过身，洗净手，走到床边，看着他：“我说了，你需要活着去找人，去做事。”
“诸葛家从不做亏本买卖。”沈夜盯着她。
诸葛静微微一笑，如清风拂过：“没错。我救你，驱你心魔，助你掌控刀魄。作为交换，我要你将来为我做三件事。不违侠义，不悖你心。”
沈夜沉默良久。
阳光洒在他脸上，暖洋洋的。体内的暴戾和绝望，在那一碗药和眼前女子平静的目光中，似乎真的被一点点抚平了。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片死寂的深潭里，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好。”
一个字，千钧重。
诸葛静笑了：“很好。那么，第一步，先把你的刀擦干净。它不该是那副样子。”
她指了指墙边。
寂灭刀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黝黑的刀身沉淀着冷光，安静地立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复苏。
沈夜看着那柄刀，又看了看窗外明净的天空。
胸腔里那坛沤烂了的浊酒，好像终于被倒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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