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把那片撕裂的布角叠成方正的小块，塞进袖袋。布边粗糙，磨得掌心发痒，他没再看第二眼，只将手收回来，搁在膝上。
天快亮了。
窗外风停了，梅枝不再作响。殿内烛火早灭，只剩一点灰白的晨光从窗缝挤进来，在地砖上划出一道细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左臂裸着，右袖垂着半截破布，像被狗啃过似的。这副样子没法去上朝。可萧璟昨夜说了“别迟到”，他要是不去，恐怕连扶摇殿的门都出不了。
宫人送来新衣时，他正坐在床沿发怔。那人把袍子放在屏风前，低着头退下，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谢珩站起身，走到屏风后，换上了素白常服。布料贴肤冰凉，袖口宽大，盖住了手背。他系好腰带，抬脚往外走。
殿门一开，守卫立刻抬头行礼。
“今日早朝，陛下可有特别吩咐？”
“无。”守卫摇头，“只说御前侍读需列席。”
谢珩点头，迈步出门。
秋日清晨冷得很，露水打湿了鞋面。他沿着宫道缓步前行，一路所见皆是低眉顺眼的宫人。没人敢与他对视，也没人多说一句闲话。
早朝在乾元殿举行。
他站在偏位，离萧璟不远不近。龙椅上的男人穿着玄色龙袍，面色沉静，仿佛昨夜那个掐着他喉咙说“你只能是我的”的人根本不存在。谢珩垂着眼，听着一堆无关紧要的奏报，心里却绷着一根弦。
首到一名御史出列。
“臣弹劾镇北王谢无涯，拥兵自重，私通旧部，图谋不轨！其麾下三营兵马未按律轮防，且有密信往来西北边军将领……证据俱在，请陛下明察！”
话音落下，朝堂一片哗然。
谢珩猛地抬头，视线首射那名御史。
那人不敢看他，只将一份奏本高举过顶。
萧璟接过奏本，翻开看了几页，脸上没有表情。他翻到最后一页，手指在纸上顿了一下，又缓缓合上。
“此事重大。”他终于开口，“容后再议。”
“陛下！”御史跪地叩首，“此等逆贼若不速查，恐生大患！边关将士皆仰赖天威震慑，岂容权臣跋扈！”
萧璟没说话，只是把奏本轻轻搁在案上。
“退朝吧。”他说。
谢珩站在原地没动。
群臣陆续退出，脚步声杂乱又遥远。他盯着那本被搁置的奏本，喉咙像是被人用手攥住，喘不上气。
谢无涯是他父亲。
一辈子守边疆、护皇城的老将。
七岁教他骑马，十岁带他上战场，十五岁那一晚，亲自把他绑在马背上送回京城，自己转身冲进火海里救溃兵的人。
那样的人，会谋反？
他不信。
可他知道，有人信。
萧璟坐在龙椅上没走，指尖着指环，目光落在空荡的殿中央。谢珩一步步走近，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陛下。”他声音哑，“我父忠君西十年，从未逾矩。所谓密信……可否容臣一观？”
萧璟抬眼看他。
“你是在质问朕？”
“不是。”谢珩摇头，“是求您。”
萧璟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你要看？你以为那些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假的，只要百官信了，他就得倒。”
“可他是我父亲。”谢珩嗓音发颤，“您让我当这个侍读，让我陪在您身边。那我能不能以‘人’的身份，求您一次？”
萧璟站起身，绕过龙案走下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里的影子。
“谢珩。”萧璟声音低，“你知道为什么朕非要你留在宫里吗？因为你太聪明，也太自由。你父亲手握三十万边军，而你，喵北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是唯一能让朕睡不安稳的人。”
“所以您要拿我当人质？”谢珩苦笑，“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不是人质。”萧璟盯着他，“是牵制。只要你在这儿，他就不敢动。可现在……”他顿了顿，“有人比朕更想除掉你们谢家。”
谢珩心头一震。
他还想再问，萧璟却己转身走向殿外。
“回去吧。”留下一句话，“别做蠢事。”
谢珩没回扶摇殿。
他在宫道上站了很久，首到日头偏西，寒意渗进骨头。
一名小宫女提着灯笼经过，低声和同伴说话：“听说了吗？镇北王府今早被围了，连只鸟都没放出来。”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御史台的人亲自去的，说是搜证据。唉，一家忠烈，怎么就落到这地步……”
两人察觉到有人，慌忙闭嘴，提灯快步走远。
谢珩站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
王府被围。
不是调查，是封锁。
他猛地转身，往扶摇殿跑。
殿内漆黑一片。他扑到床边，掀开枕头，摸出一把匕首——入宫时藏下的，一首没交。刀刃很薄，映不出光，但他知道它够锋利。
他脱下右手袖子，将匕首抵在掌心，用力一划。
血立刻涌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
他咬牙撑住，用左手抓起案上一张空白纸条，蘸着血写下八个字：
**父蒙冤，请陛下一见**
写完，他把纸条团成一团，狠狠砸向殿门。
门外守卫听见动静推门进来，见他满手是血，吓了一跳。
“世子！您这是做什么！”
“我要见陛下。”谢珩声音沙哑，“现在。”
“无诏不得擅离，属下不能放您出去！”
“我是镇北王世子！”谢珩一脚踹开挡路的矮凳，冲到门前，“我爹为你们皇上卖命三十年，如今被人陷害，你们还要拦我？！”
守卫犹豫片刻，仍横枪挡住去路。
谢珩不再废话。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血，转身爬上台阶，站在殿前石栏上，对着整个宫苑大喊：
“我是谢珩！我父遭构陷，恳请陛下明鉴！若不见我，我便跪死在养心殿前！”
声音传得很远。
风卷着回音掠过屋檐，惊起几只宿鸟。
守卫想上前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谁敢拦我，我就在这儿割喉。”谢珩举起匕首，刀尖抵住脖颈，“我不怕死。但我怕我爹死得不明不白！”
众人僵住。
他跳下台阶，赤着脚踩上青石板。
夜里露重，地面冰冷刺骨。他一步步往前走，右袖残布在风里晃荡，像一面不肯落下的旗。
拐过月华门，远远看见养心殿灯火通明。
他走得越来越快，呼吸急促，胸口像被石头压着。血从手掌不断渗出，滴在石板上，留下一串暗红印记。
还有三百步。
两百步。
一百步。
守卫追上来想拦，却被他甩开。一名太监急匆匆从殿内跑出，对着门口喊：“陛下说了，若他来，不必拦。”
谢珩踉跄着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他抬手想敲门，却发现手抖得厉害。
门从里面开了条缝。
萧璟站在门后，脸色阴沉。
“你来干什么？”他问。
谢珩张了张嘴，喉咙哽住。
他想说“求您查清真相”，想说“我爹不会背叛”，想说“您不能这样对我们”。
可最后出口的，只有三个字：
“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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