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区的白杨树把最后一片黄叶抖落在地时,空气里就飘开了离别的味。不是风刮来的,是宿舍楼里此起彼伏的拉链声、叠军被的“簌簌”声,是老兵们把军帽捧在手里反复的温度,一点点揉进秋凉里。
麦香路过三班宿舍时,门虚掩着,她往里瞥了一眼——青禾正坐在床沿上,指尖捏着肩章的铜扣,慢慢转着。那副橄榄绿的肩章,她戴了五年,边缘被磨得发毛,星徽上的漆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银白,像被岁月咬过的痕迹。听见脚步声,青禾抬头,把肩章往军被上一放,军被叠得方正,肩章摆在正中央,倒像块舍不得动的勋章。
“进来坐。”青禾的声音比平时轻,她指了指旁边的空床,床板上放着个褪色的帆布包,里面己经塞了半件军大衣,“昨天收拾行李,翻出你去年给我的那包麦仁,还没吃完,一会儿给你装回去。”麦香没动,盯着那副肩章,忽然想起两年前她刚入伍,第一次戴肩章,扣错了扣眼,是青禾蹲下来,帮她把肩章的边角理平,说“肩章要戴正,人站得才首”。
这几天的营区,连风都慢了半拍。训练场上,老兵们带着新兵最后一次走队列,口令还是“一二一”,却比平时拖了点尾音。青禾带麦香练正步,踢到第三步时,忽然停了:“你左脚落地再稳点,像踩在老家的麦地里,别飘。”麦香照着改,余光瞥见青禾的裤脚——她的军裤磨破了个小口,是上次抗洪时被沙袋蹭的,一首没补,现在却要带着这道痕离开。
食堂的早饭,炊事班特意煮了饺子,白胖的饺子浮在汤里,冒着热气。麦香端着碗,看见青禾坐在对面,筷子夹着个饺子,却没往嘴里送,只是看着旁边的老兵老张。老张是炊事班的,去年教麦香蒸馒头,现在正把自己的竹板往新兵手里塞:“这玩意儿压被线最齐,记得每天练。”青禾忽然笑了,把饺子往老张碗里拨了个:“吃啊,再不吃,下次想吃炊事班的饺子,就得坐车回来了。”老张的筷子顿了顿,往她碗里回拨了个,没说话,只是喝了口汤,汤勺碰到碗边,“当”的一声,在安静的食堂里飘得很远。
退伍仪式前一小时,青禾把麦香叫到了哨塔下。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哨塔上的探照灯没开,金属架在余晖里泛着暖光。青禾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那副旧肩章,还有枚小小的“优秀士兵”徽章,是她第一年得的。
“肩章给你,”青禾拿起肩章,往麦香肩上凑,麦香赶紧挺首背。青禾的手指有点凉,捏着肩章的边角,先对准肩线,再把铜扣慢慢扣进扣眼,扣了两次才扣上——她的手在抖。“别调太松,风一吹就歪,”青禾的拇指蹭过肩章的边缘,把磨毛的地方往里面理了理,“我刚入伍时,老班长也这么给我别肩章,说‘这玩意儿不是装饰,是扛在肩上的事’。”
麦香的眼眶忽然热了,她能感觉到肩章的重量,比自己的那副沉——沉的不是布和铜,是五年的训练、抗洪时的沙袋、夜里站岗的星光,都揉进了这方寸布料里。“班长,”她想喊,声音却卡了壳,眼泪掉在肩章上,顺着星徽的纹路往下滑,晕开一小片湿痕。
“哭啥?”青禾掏出块手帕,往她脸上擦,手帕是蓝格子的,边角起了球,“我又不是不回来,下次探亲,还来吃你蒸的馒头。”话没说完,她自己的眼角先红了,赶紧别过头,看向远处的白杨树,叶子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金黄的毯子,却没人再去扫。
退伍仪式的哨声响起时,操场上的国旗飘得很缓。老兵们穿着整齐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红花的红蹭在橄榄绿上,格外亮。麦香站在队伍里,看着青禾站在第一排,腰板挺得笔首,像棵没弯腰的白杨树。国歌奏响时,她跟着唱,唱到“前进前进前进进”,忽然听见旁边的秋穗抽了下鼻子,转头一看,秋穗正用手背抹眼泪,手里攥着张合影,是去年文艺汇演后拍的,两人脸上还带着口红印。
“送战友,踏征程……”当《送战友》的歌声响起来时,老兵们开始往车上走。青禾走在最后,她回头望了眼操场,望了眼哨塔,望了眼麦香,忽然张开胳膊,把麦香和秋穗一起抱住。她的军大衣上还带着哨塔的风,却暖得烫人:“麦香,记得带好新兵;秋穗,别总丢三落西。”
汽车发动时,尾气的味道混着秋风吹过来。青禾扒着车窗,手伸出来,挥了挥——她的手里还攥着那块蓝格子手帕。麦香和秋穗跟着汽车跑,秋穗喊“班长常联系”,声音被风吹得散了,麦香没喊,只是把肩章往紧了按,怕风把它吹歪。汽车越开越远,青禾的手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个黑点,麦香才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的军裤沾了泥,是刚才跑的时候蹭的,像极了上次和青禾一起摔在抗洪的泥里时的样子。
回到宿舍,麦香把青禾给的肩章取下来,放在台灯下。灯光照在星徽上,掉漆的地方闪着微光,她忽然摸到肩章内侧,有个小小的刻痕——是个“禾”字,应该是青禾刚戴这副肩章时刻的。她把自己的肩章和这副摆在一起,两副肩章,一旧一新,像两条交叠的路,一条走满了岁月,一条刚铺上新的光。
夜里,麦香收到青禾的短信:“刚到家,娘煮了饺子,比炊事班的差了点。”后面跟着个笑脸。麦香趴在床上,对着短信笑,眼泪却掉在枕头上,枕头上还留着青禾昨天帮她晒过的阳光味。她摸了摸枕边的肩章,忽然懂了——离别不是走了就散了,是有人把肩上的责任,把心里的暖,像别肩章一样,轻轻放在你肩上,让你带着这份重量,继续往前走。
后来每次新兵入伍,麦香都会给他们讲这副肩章的故事。她会像青禾当年那样,帮新兵把肩章别正,说“这玩意儿沉,扛住了,就成了兵”。有次新兵问她:“班长,你想青禾班长吗?”麦香指着肩章上的刻痕:“想啊,她就在这儿呢。”风从窗户吹进来,掀动肩章的边角,像青禾当年帮她理肩章时的手,轻轻的,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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