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的雨似乎总爱缠上深夜。凌晨一点，急促的紧急集合哨声像把锋利的剪刀，“咔嚓”剪开雨幕，扎进麦香的耳朵里。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军被被蹭得滑到地上，指尖刚触到叠得板正的军装，就被窗外砸得“噼啪”响的雨点惊得打了个寒颤——这雨，比白天预报的要猛多了。
“快！是夜间拉练！”下铺的秋穗翻身坐起，声音还裹着刚醒的沙哑，手却己经摸向了床头的腰带。麦香慌忙应着，摸黑往身上套军装，冰凉的布料蹭过胳膊，激得她一哆嗦。慌乱中，她的手指缠上了背包带，绕了两圈都没解开，耳听着外面的集合声越来越急，额角的汗混着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好不容易拽紧背包带往肩上甩，却因用力太猛，后背撞在了门框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刚冲出宿舍，瓢泼大雨就兜头浇下来。麦香下意识缩起脖子，雨水顺着军帽檐往下流，钻进衣领里，瞬间把贴身的秋衣浸得透湿，凉意在骨头缝里钻来钻去。她眯着眼往队伍里跑，肩膀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抬头一看是秋穗，两人都没说话，只从对方湿漉漉的睫毛和紧绷的嘴角里，读出了同一份紧张——夜间拉练本就靠摸黑辨路，遇上这暴雨，山道指定滑得像抹了油。
“按班列队！不准打手电，只许用荧光标识！”青禾班长的声音混着风雨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麦香赶紧站定，从口袋里掏出提前领的荧光棒，用力一掰，“啪”的一声，绿色的光窜了出来，在雨幕里泛着朦胧的亮。她把荧光棒举在胸前，像握着一根小小的火把，跟着前面战友的绿光往前走，解放鞋踩在营区的水泥路上，溅起的水花打在裤腿上，凉得她腿肚子首发紧。
出了营区，山道瞬间跌进漆黑里。没有路灯，没有月光，只有手里荧光棒的光和远处星星点点的绿光，像飘在雨里的萤火虫，风一吹就晃悠悠的。雨越下越急，豆大的雨点砸在荧光棒上，把绿光砸得七零八落；风也跟着添乱，“呼”地一下卷过，带着雨丝往脖子里钻，麦香缩着脖子把荧光棒举得更高，可没等她稳住，一阵更猛的风刮来，荧光棒的光猛地暗了下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火苗，几秒钟后，彻底灭了。
“糟了！”麦香的心“咯噔”一下沉到底，手里的塑料棒瞬间没了温度，只剩下冰凉的滑腻。周围黑得像泼了桶浓墨，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见前面战友的影子，连熟悉的脚步声都被风雨声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风裹着雨在耳边“呜呜”响，像老家后山夜里听见过的狼嚎，听得她后脊梁发麻。
她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脚下的碎石混着泥浆，“咕叽”一声滑了一下，她慌忙伸手去抓旁边的树枝，却抓了个空，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摔进路边的沟里。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不是疼，是慌——她从小就怕黑，老家夜里走夜路，娘总会牵着她的手，可现在，娘不在身边，战友也不见了踪影，她像只被丢在黑夜里的小雀，孤零零的。
“麦香！李麦香！你在哪儿？”秋穗的声音从前面不远处传来，带着焦急的颤音，像一根救命的绳子，猛地拽住了麦香的心。
“我在这儿！秋穗！我在这儿！”麦香赶紧应声，声音带着哭腔，往声音的方向挪去。走了没两步，就撞上一个温热的身子，她抬头，虽然看不清脸，却凭着熟悉的气息认出是秋穗。
“你吓死我了！荧光棒咋灭了？”秋穗的手摸过来，攥住她的胳膊，掌心的汗混着雨水，却暖得很踏实。麦香刚要说话，就见秋穗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个东西，借着远处微弱的绿光，她看清是一叠荧光贴——小小的，长方形，像指甲盖那么大。
“这是我哥给我的，说夜间拉练备着有用，我忘了告诉你。”秋穗的声音带着点愧疚，一边说一边撕开一张荧光贴，往麦香的背包肩带上贴，“你看，这玩意儿粘得牢，风刮不灭。”绿色的荧光贴粘在深绿色的背包上，泛着柔和的光，像一颗小小的星星落在了肩头上。
秋穗又撕了一张，贴在自己的背包上，然后拉着麦香的手，晃了晃两人的背包：“你跟着我背包上的光走，我跟着前面人的光，咱俩贴得近点，绝不分开。”麦香看着秋穗背包上的荧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带上的亮，心里的慌劲像被雨水冲散了似的，慢慢沉了下去。她用力点了点头，攥紧了秋穗的手：“嗯，咱不分开。”
两人手拉手往前行，山道上的泥越来越深，解放鞋踩进去，鞋底的纹路瞬间被泥浆填满，出时“咕叽”作响，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湿棉花。麦香的脚腕还带着上次拉练崴伤的余疼，走得慢了些，秋穗就刻意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喊一句“跟上”，声音穿过雨幕，清晰地落在麦香耳朵里。
走到一段下坡路时，泥浆更厚了，麦香刚往前迈一步，左脚突然往下一沉——解放鞋整个陷进了一个被雨水冲开的泥坑里，泥浆顺着鞋口往里灌，凉得她一激灵。她使劲往上拔脚，可泥坑像张黏人的嘴，死死咬住鞋跟，越拔陷得越深。
“咋了？”秋穗赶紧回头，借着荧光贴的光看清了情况，立刻蹲下身，伸手去拽麦香的胳膊，“你站稳，我拉你上来！”她攥着麦香的手腕，往后拽，麦香也跟着使劲往上抬脚，可脚下的泥太黏，两人一起用力的瞬间，麦香的鞋终于从泥坑里拔了出来，可秋穗却因用力过猛，重心不稳，往旁边倒去，顺带也把麦香拽得失去了平衡。
“噗通！”两人一起摔在了泥里，溅起的泥浆糊了满脸。麦香趴在地上，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闻到一股泥土的腥气，再转头看秋穗——她的军帽歪在一边，脸上挂着泥点，睫毛上还沾着一小块泥，活像只刚从泥里爬出来的小泥猴。
秋穗也看着她，先是“噗嗤”笑出了声，接着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混着风雨声，在漆黑的山道上飘得很远。秋穗伸手抹了把麦香脸上的泥，却越抹越花，把她的脸颊涂成了大花脸：“你现在像咱老家灶台上的锅盔，沾了一脸灰。”
麦香也不甘示弱，抬手往秋穗脸上抹了一把，把她的鼻尖蹭上了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像偷喝了墨汁的麻雀。”两人坐在泥里，互相抹着脸上的泥，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把泥冲成一道道小沟，却一点都不觉得狼狈，反而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就像小时候在老家，和小伙伴们在麦地里打滚，浑身是泥，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快起来，不然该被班长骂了。”秋穗先爬起来，伸手把麦香拉起来。麦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解放鞋，鞋里灌满了泥浆，走起路来“咕叽咕叽”响，裤腿上也沾满了泥，沉甸甸的，可她却觉得这双鞋比任何时候都稳当。
两人又手拉手往前走，背包上的荧光贴在雨里亮着，像两盏小小的灯笼，照着她们脚下的路。偶尔遇到滑的地方，秋穗就先踩稳了，再拉麦香过去；麦香怕秋穗累，就主动帮她托着背包带，两人一步一步，慢慢往前挪。
“前面就是休息点了！”远处传来青禾班长的喊声，麦香抬头，果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片微弱的光——是班长们举着的应急灯。她和秋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喜，脚步也快了些。
走到休息点，青禾看着两人满身的泥，皱了皱眉，却没批评，只是递过来两块干毛巾：“赶紧擦擦，别冻着了。”麦香接过毛巾，擦着脸上的泥，转头看秋穗，两人又忍不住笑了——秋穗的耳朵上还沾着一小块泥，像挂了颗黑珠子。
休息点的应急灯亮着，照在两人沾满泥浆的解放鞋上，照在背包肩带那两张亮着的荧光贴上。麦香摸着荧光贴，冰凉的塑料片下，仿佛还留着秋穗贴上去时的温度。她忽然觉得，这暴雨夜的拉练，虽然难，虽然累，可因为有这两张小小的荧光标，因为有秋穗那句“咱不分开”，竟也变得温暖起来。
就像青禾班长说的，当兵不是一个人硬扛，是战友间互相搭着的手，是黑暗里一起跟着的光。而这两张荧光贴，就是她和秋穗在暴雨夜的山道上，最亮的“战友标”，也是她军营日子里，最暖的印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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