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耐心是种美德，尤其是盯梢的时候
林晚，或者说白兰，在百乐门过上了“准技术工种”的生活。
不用再被推搡着去应付那些动手动脚的粗鲁客人，主要工作变成了陪罗伯逊先生这样的洋人，或者一些自诩风雅、想找点“异国情调”的华人绅士聊聊天。工作内容从“肢体防御”变成了“脑力劳动”和“情绪价值提供”。
薪水（小费）涨了，挨骂少了，胃也踏实了。
但她心里那根弦，一点都没敢松。
那个穿长衫的男人，像一滴汇入大海的水，消失无踪。可林晚就是有种被放在显微镜下的错觉——仿佛暗处有双眼睛，正耐心地、一丝不苟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感觉，比她当年考同声传译认证还磨人。
几天后，梅姐眉开眼笑地塞给她一份文件。
“白兰，瞧瞧！这可是大生意！”梅姐拍着那份薄薄的纸，仿佛那是金条，“鼎丰商贸的邱老板，有份英文合同急着要人看看，指明找你！说是罗伯逊先生极力推荐的！报酬是这个数！”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林晚接过文件，快速扫了一眼。是一份普通的纺织品进出口合同，格式标准，条款清晰。以她专业的眼光看，几乎没什么难度，除了……几个非常隐蔽的、关于交货延迟责任的附加条款，写得有点模糊，容易让买方吃亏。
这种小把戏，在她以前经手过的国际商业纠纷里，属于入门级别。
但她现在的人设是“受过良好教育但久未接触实务、且性格怯懦的落魄小姐”。
林晚抬起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努力和些许不确定的神情：“梅姐，这……我尽力看看。有些商业上的术语，我可能不太熟了……”
她拿着文件，回到公用的、逼仄的休息室，找了一支铅笔，开始“认真”研读。过了一会儿，她拿着文件去找梅姐，指着那几处模糊条款，用带着点犹豫和求证的口气说：
“梅姐，这几条我看得不是很明白，感觉……好像有点不太对劲？要不要提醒一下邱老板，找个更专业的律师再看看这里？”
她没有首接指出问题，而是表现出一种基于“语感”和“粗浅理解”的疑虑。既展示了能力，又符合人设，还完美规避了风险——万一这邱老板和鼎丰商贸有什么猫腻，她也不至于首接得罪人。
梅姐哪里懂这些，只觉得白兰做事稳妥，不贪功，心里更满意了，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跟邱老板说！还是我们白兰细心！”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邱老板耳朵里。邱老板亲自来了一趟，对林晚表示了感谢（报酬又丰厚了些），并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几句家世。
林晚按照想好的说辞，半真半假地应对：父亲曾是外交官，家道中落，流落至此。语气平淡，带着点认命的黯然。
她不知道邱老板是不是那双“眼睛”的一部分，但她每一个反应，都力求精准地镶嵌在“白兰”这个角色里。
演戏，她是专业的。毕竟同声传译的本质，就是在极短时间内精准扮演另一个语言背后的灵魂。
又过了几天，舞厅里来了几个意大利水手，吵吵嚷嚷，兴奋地指着墙上一幅俗气的风景画，用意大利语大声争论着那画的是不是威尼斯。
梅姐试图上前招呼，但语言不通，鸡同鸭讲。
林晚正好路过。她能清晰地听到一个水手说：“这色彩运用得像西西里的柠檬，肯定不是威尼斯！威尼斯的色调更灰蒙！”
另一个反驳：“胡扯！你看那建筑的轮廓，分明是圣马可广场的风格！”
林晚内心：……你们开心就好。
她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脚步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些叽里呱啦的异国语言只是背景噪音。她径首走向正在等她的罗伯逊先生，用英语笑着打招呼：“晚上好，罗伯逊先生，今天伦敦的天气怎么样？”
她表现得，对意大利语一窍不通。
但在与水手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耳朵像高精度雷达一样，捕捉并储存了所有对话信息。嗯，看来领头的那个水手叫安东尼奥，对色彩很敏感，可能学过点艺术。
信息，无论多琐碎，在需要的时候，可能就是筹码。
二楼，同样的雅座。
明楼端着一杯清茶，目光淡淡地扫过一楼大厅。他看着那个叫白兰的，如何应对邱老板的合同，如何与洋人周旋，又如何对近在咫尺的意大利语充耳不闻。
阿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大哥，查过了。背景干净，和她自己说的基本吻合。父亲林子昂，确系前清派驻英国的外交随员，后来辗转欧美，民国后失势，前年病故。家道中落，她辗转流落到百乐门。之前性格怯懦，这几天……似乎开朗了些，但也合情合理。”
明楼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有时候，太干净了，反而值得玩味。
尤其是，那份连邱老板请的专业翻译都没立刻发现的合同陷阱，她一个“久未接触实务”的落魄小姐，却能凭“语感”察觉不对？
还有那份面对突发状况时的镇定，以及藏在怯懦外表下的、偶尔流转的锐利眼神……
不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倒像个……经验丰富的操盘手，在小心翼翼地评估着牌局。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一点。
“再看看吧。”他声音平静，“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是明珠，也总会拂去尘埃。”
他有的是耐心。在这个年代，耐心是比黄金更奢侈，也更致命的武器。
他很好奇，这只看似柔弱，却总能做出最精准反应的小狐狸，下一步会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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