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贼大。
林野缩在破塑料雨衣里,感觉自个儿像条掉进阴沟的野狗。怀表攥在手心,冰凉的铜壳硌得生疼,可底下却像揣了只活蛤蟆,一下下,突突地跳着热。
弄堂深处,就一盏灯泡在风里晃,光线昏黄,把湿漉漉的青苔墙照得鬼影幢幢。几个黑影蜷在墙根,跟墙角烂掉的霉斑一个德行。
“新面孔?”
一个公鸭嗓从暗处飘过来,刮得人耳朵眼儿疼。
林野喉咙发干,咽了口唾沫,往前蹭了两步:“老鬼介绍来的。”
“淘点啥?”那人从阴影里探出半张脸,瘦得脱相,眼珠子浑得像是两粒泡馊了的糯米。
林野吸了口带霉味的冷气,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个绒布小包,动作有点僵。他小心剥开,露出里面两张脆了吧唧的黄纸片——1984年的半斤全国粮票,边儿都磨起毛了。
为这“敲门砖”,他差点把爷爷留下的破箱子翻散架。
那浑眼珠在粮票上停了停,枯瘦的手指捻了捻票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凑合。想换啥?”
“消息。”林野压着嗓子,感觉怀表又烫了一下,“关于‘褶皱区’的老物件,越早越好。”
“嗤——”对方发出一声漏风似的笑。旁边几个黑影也动了动,目光像针,扎得林野浑身不自在。
空气黏糊得能掐出水。
就在林野觉得要完犊子时,那人不紧不慢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一个扁平的旧木盒,盒盖上雕的莲花都快磨平了。
“这个,入眼不?”
林野心口猛地一抽。
他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接。
啪嗒!
一声脆响。
不是盒子。是他妈怀表链子上那个小缺口,好死不死,勾开了衬衣口袋!几枚硬币叮铃当啷滚出来,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乱蹦。
周围瞬间死静。
林野脑子“嗡”的一声,血全冲到了脸上!草!路痴不算,现在连钱都拿不稳了?
他慌忙蹲下,手忙脚乱去捡那些沾了泥水的钢镚。
就在他低头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
那递盒子的瘦干男人,嘴角极快地向上一扯。不是笑,是他妈猎人看见猎物踩进套子的那种表情。
一股凉气“嗖”地从林野尾巴骨窜上天灵盖!
“东西不对。”
一个硬邦邦的声音突然砸过来,像块石头碎了这诡异的安静。
林野猛抬头。
老陈!他不知道啥时候杵在了弄堂口的光晕边上。没打伞,花白头发湿漉漉贴在脑门上,旧工装深一块浅一块。手里还提着那个锃光瓦亮的旧饭盒,可眼神却像两把锥子,死死钉在那个木盒上。
“陈伯?”林野懵了。
瘦干男人脸一沉,凶相毕露:“老不死的,滚远点!”
“这盒子,”老陈压根不搭理他,一步步走近,踩得积水啪啪响,“八西年那批货,莲心刻的是双线回纹。你这,是单线。”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实,“仿的。手艺差,火气重。”
瘦干男人脸色剧变,那点伪装彻底撕破,露出底下的狠戾。他猛地收回木盒,另一只手快如闪电,首抓林野敞开的衣襟——目标明确,就是怀表链子!
林野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带着霉味的恶风扑面!
电光石火间,老陈动了。
他没挡那只手,反而把铝饭盒往前一送,不偏不倚,正撞在对方手腕上。
咚!一声闷响。
饭盒盖子弹开,里面几个油腻的旧齿轮、螺丝,还有把小镊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怪事发生了。
那些零件一沾地,瘦干男人像被无形的大锤砸中胸口,“呃!”地一声,踉跄着猛退,“砰”地撞上后面砖墙,震落几片碎瓦。他捂着胸口,脸煞白,活见鬼似的瞪着地上那些破烂,又惊恐地看向老陈。
“走!”老陈一把薅起还在发懵的林野,扭头就往弄堂另一头的黑暗里冲。
林野被拽得跟跄,脚下踩到个圆溜溜的齿轮,差点滑倒。老陈手像铁钳,死死拽着他。
身后,瘦干男人挣扎着想爬起来,喉咙里嗬嗬作响。其他黑影愣是没一个敢上前。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林野跑得肺叶子疼,鞋湿透硌脚,脑子里一团乱麻。
老陈刚才干啥了?那些破零件?那人见鬼的表情?
冲出弄堂,钻进另一条更窄更黑的巷子,老陈才猛地停住,后背紧贴湿滑的墙壁,大口喘气,警惕地盯着来路。
“陈伯……你……”林野上气不接下气,雨水糊了眼。
老陈没看他,弯腰从湿裤脚捡起一颗沾泥的小螺丝,小心地放回口袋。“旧表怕少零件,”他喘匀了气,声音带着疲惫,“人也一样。”
这话像根针,扎得林野一激灵。爷爷也总这么说。
他下意识摸向胸口,怀表还在,微热透过湿衣服传来。链子缺口硌着手指。
“那盒子……是坑?”
“饵。”老陈眼神锐利,“冲你来的。冲你这表。”他目光落在林野紧握怀表的手上,“以后看东西,记得翻面。”
背面?
爷爷的话蹦出来:“旧物的秘密在背面。”
粮票!
林野猛地掏出那个湿透的绒布包。两张粮票软塌塌的。他借着远处路灯的微光,哆嗦着翻过来。
正面正常。背面……
靠近边缘,用极细的蓝笔画着一个极小、极扭曲的符号!
像个歪扭的沙漏,又像两道绞在一起的闪电,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林野的心跳停了半拍!他见过!在老陈修表时刻在表盖里头,几乎看不见的地方!
他猛地抬头看老陈。
昏光下,老陈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自由飞翔在天空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深不见底,映着林野满脸的震惊和骇然。
冷雨浇透,寒气往骨头缝里钻。林野狠狠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一起流,牙关开始打架,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
老陈瞥他一眼,从湿透工装内袋摸出个扁铝壶,拧开,一股劣质烈酒的辛辣味冲出来。
“灌一口,”他把壶递过来,“别真冻死这儿。”
林野犹豫一下,接过来。冰凉的壶身。他屏气,仰头灌了一大口。
一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呛得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五脏六腑都挪了位。这他妈是酒还是硫酸?
老陈看着他咳成虾米,老脸上皱纹动了动,像是有那么一丁点想笑。
等那阵火烧过去,倒真有点暖意从胃里散开,压住了点寒气。林野喘着,把壶塞回去,哑声:“谢了。”
老陈默默收好壶。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哗哗响。空气里是霉味、垃圾味,还有……点铁锈味?
林野这时才感觉左边额角一跳一跳地疼。抬手一摸,指尖沾了暗红。刚才混乱中不知在哪刮的。
老陈皱眉:“挂彩了?”
“小口子。”林野甩甩手,脑子里问题快炸了。他深吸气,刚要开口——
眼前景象猛地撕裂!
昏暗雨巷、老墙、滴水檐……全像劣质画片一样剥落。
刺眼的白炽灯,冰冷的水磨石地,消毒水和旧书纸的味道。
视角很低,像是在仰视。
一段光洁陡峭的楼梯。
一个穿深蓝中山装、背影佝偻的老人正往上走。花白头发梳得整齐。那背影,刻在林野骨头里——是爷爷!
爷爷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铜壳,温润光泽……是怀表!就是他胸口这块!
爷爷在楼梯转角顿了一下,似乎想回头。
刹那间!
一只戴黑皮手套的手,从楼上阴影里猛地伸出!首抓爷爷握表的手!
快!狠!
爷爷一惊,向后缩想躲。
那手抓空,毫不停滞,顺势狠狠推在爷爷背上!
“呃啊——!”
一声短促惊怒的闷哼,穿透时空,砸进林野耳朵!
爷爷身体失衡,像枯叶向前扑倒!手徒劳向上抓……
视野天旋地转。
在彻底黑暗前,林野看到那收回的手,袖口有个金属徽章一闪——双环交错,中间一颗扭曲六芒星!
修正局!
“爷爷——!!!”
凄厉嘶吼冲破喉咙。林野猛地向前扑,想抓住那坠落的身影。
砰!
膝盖重重磕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剧痛把他拉回现实。
雨还在下。血水雨水模糊视线。
眼前只有肮脏后巷,霉味,垃圾酸腐味。没有图书馆,没有楼梯,没有爷爷。
只有老陈近在咫尺、写满震惊担忧的脸。
“小林!林野!”老陈用力抓住他湿透冰冷的胳膊,声音急迫,“醒醒!你看见啥了?!”
林野浑身抖得像风中破叶。雨水冰冷,只有胸口怀表烫得像烙铁,烙进皮肉,烙进骨头!
喉咙被滚烫的血块堵死。他想吼,想喊出那徽章,想骂尽修正局畜生!
可张嘴,只有破碎的嗬嗬声。眼泪混着血水雨水,疯狂往外涌。
不是梦。
他妈的不是梦!
爷爷是被推下去的!是为了这块表,被修正局的人活生生推下去的!
什么狗屁意外!全他妈是假的!
悲恸和愤怒像两只巨手,把他心脏撕成碎片!胸腔要炸开!
他猛地抬手,不是擦脸,而是狠狠一拳砸向旁边湿冷坚硬的砖墙!
“呃啊——!”
皮开肉绽,骨节欲裂。可比得上心里被剜掉的那块肉吗?
他蜷缩在肮脏冰冷的泥水里,像绝望的困兽,肩膀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被暴雨声吞没。
老陈蹲在一旁,布满老茧的手,沉重地按在他颤抖绷紧的肩背上。
巷口,破碎的路灯光晕边缘。
无声无息,多了一双沾满泥水的白色运动鞋。
鞋的主人停在那儿,没靠近。
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滴落。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平日里灵动的眼里,此刻是复杂的担忧、挣扎,还有深藏的痛苦。
她看着泥水里蜷缩颤抖、嘶吼呜咽的林野,看着他血肉模糊的手,看着他死攥怀表不放的样子……
苏晓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着胸前相机背带,那带子边缘早己磨出毛边。
她深吸一口冰冷潮湿、带着铁锈和腐败味的空气。
终于,迈步走来。
脚步声踏过积水。
她在林野面前慢慢蹲下。
从湿透的外套口袋,掏出一包最普通、廉价的纸巾。
抽出一张。
带着廉价香气、微微颤抖的纸巾,递到林野被血泪雨水糊满的眼前。
几乎要碰到他冰冷的脸。
“林野,”苏晓的声音很轻,却穿透雨幕,扎进他耳朵,“跟我走。”
她的目光,没看林野的眼,也没看老陈。
而是越过那染血的手,死死落在另一只手里,那块在雨夜中散发不祥微光的铜壳怀表上。
指尖的纸巾,在风中细微抖动。
巷子深处,黑暗浓得像墨。
雨,更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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