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将那封涂鸦信小心折好，塞进袖袋深处。信纸的粗糙触感像根小刺，扎得他心头微痒。他踱出营帐，夜风裹着初春的寒意扑面而来，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月色下宛如巨兽蛰伏。
“丞相，还在想陛下那封信？”向宠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声音压得很低。他这几日奉命在军中巡查，那双锐利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扫过各处细节——包括那支混在后勤序列里、纪律好得不像话的“辎重队”。
诸葛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西方街亭的方向。“向将军，你觉得陛下近来……是否太过忧心了？”
向宠沉吟片刻：“陛下年幼，思虑过多也是常情。不过……”他顿了顿，“那支皇家仪仗队，末将观察多日，虽都是花架子，但士兵们彼此配合的默契，倒像是经年累月练就的。”
诸葛亮轻轻“嗯”了一声。他想起那封信上歪歪扭扭的“街亭”二字，旁边还画了个小人从山上滚下来的涂鸦——画得真丑，可山势的走向却隐约透着熟悉。那是他亲自勘察过、标注在军用地图上的险要地势。
“马谡将军己经抵达街亭三日了。”向宠提醒道，“今早传来的军报说，他放弃了山下水源，将军队全部屯驻山上。”
诸葛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部署与他先前的叮嘱略有出入，但马谡在军报中信心满满地写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他想起马谡临行前拍着胸脯保证“定叫魏军有来无回”的模样，终究把那一丝疑虑压了下去。
“幼常熟读兵书，当有他的考量。”诸葛亮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缥缈，“陛下那边……就让他多做些梦吧。”
他转身回帐，袖中的信纸随着动作沙沙作响，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 *** ***
成都皇宫里，刘禅正对着一盘蜜饯发呆。
“陛下，这是丞相府新送来的蜜渍梅子，说是丞相出征前特意嘱咐的。”黄皓谄笑着将玉碟又往前推了推。
刘禅拈起一颗塞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却尝不出半分欢喜。“甜过头了，”他嘟囔着，“相父就爱弄这些甜掉牙的东西。”
他在殿内焦躁地踱步，手指无意识地着龙椅扶手——光滑的木质表面己经被他摸出了浅浅的凹痕。这是他说谎或紧张时的小动作，穿越这么多年都改不掉。
“街亭那边有消息吗？”他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黄皓苦着脸：“陛下，前线军报都要经丞相之手，哪能这么快……”
“废物！”刘禅突然发作，一把将蜜饯盘子扫到地上，“朕养你们这些探子有什么用？连个消息都探听不到！”
黄皓吓得跪伏在地，浑身哆嗦。他实在想不明白，一向糊涂好糊弄的陛下，怎么近来脾气越发暴躁难测。
刘禅看着满地狼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慌，至少不能在黄皓这种小人面前露出破绽。
“起来吧，”他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是朕心忧北伐，迁怒于你了。去，把朕那匣南珠取来赏你。”
黄皓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刘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这阉人永远想不到，他安插在宫中的几个探子，早就被刘禅用类似的手段收买，成了传递假消息的渠道。
殿门合拢，刘禅立刻扑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薄纸。这是公输越用树皮和麻纤维特制的纸，轻薄却坚韧，遇水不化。
“马伯庸亲启，”他提笔疾书，字迹依旧歪斜，却透着一股狠劲，“原计划作废。街亭必失，勿存侥幸。你部唯一任务：在溃败发生后，不惜一切代价救援我军有生力量。优先次序：一、军械工匠；二、基层军官；三、王平所部。若遇张郃骑兵，可弃辎重，以震天雷阻敌。切记，人比地盘重要！”
写到这里，他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若见纸上浮现桂花纹，即示蜜饯己收到。”
这是他与马伯庸约定的密语。那匣“赏赐”给黄皓的南珠里，有一颗是空心的，内藏这封密信。黄皓一定会偷偷查验赏赐，信就会通过他的渠道流出去——而这蠢货永远不知道自己成了传信的信鸽。
“历史啊历史，”刘禅封好信笺，喃喃自语，“你他娘的真是头倔驴！”他知道马谡那个纸上谈兵的家伙一定会搞砸街亭，就像他知道诸葛亮此刻一定还在营帐里对着地图推演，坚信他的爱将能力挽狂澜。
有些事，明知结局，却无力回天。
*** *** ***
街亭，山上大营。
马谡一脚踢开挡路的箭囊，对着麾下将领咆哮：“怕什么？魏军不过是群土鸡瓦狗！我军占据高地，以一当十！”
王平眉头紧锁，忍不住再次劝谏：“将军，山上缺水，若敌军断我水源，不需强攻，我军自溃啊！不如分兵驻守山下要道……”
“放肆！”马谡厉声打断，“本将军熟读兵书，岂不知‘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你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懂什么兵法！”
王平的一张黑脸涨得发紫，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他想起出征前陛下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中特意提到“王平将军勇猛，当委以重任”。当时只当是孩童戏言，此刻却品出几分异样。
便在这时，山下传来隆隆战鼓声。魏军大将张郃的旗号出现在谷口，黑压压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
“来得正好！”马谡大喜，挥剑下令，“全军戒备，待敌军攻山时，滚木礌石伺候！”
然而张郃用兵老辣，根本不急于攻山。魏军分成数股，迅速控制了山下的水源和交通要道，将蜀军围困在光秃秃的山顶上。
第一天，蜀军尚能凭借地势击退几次试探性进攻。
第二天，烈日当空，山上存水告罄。士兵们舔着干裂的嘴唇，眼神开始涣散。
第三天清晨，一支响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天空——那是马伯庸“辎重队”发出的信号，示意救援计划己经启动。
马谡却误以为是敌军进攻的号角，惊慌失措地下令全军出击。“突围！随我杀出去！”
王平死死拉住他的缰绳：“将军！此时下山正中敌军下怀！不如固守待援！”
“援军？哪来的援军？”马谡双目赤红，一脚踹开王平，“诸葛丞相远在百里之外！再不突围，我等都要渴死在这荒山上！”
混乱中，蜀军像决堤的洪水般向山下涌去。严整的阵型在斜坡上迅速瓦解，士兵们争先恐后，自相践踏。
张郃在山下看得分明，嘴角勾起冷酷的笑意：“马谡小儿，果然中计。骑兵，冲锋！”
魏军铁骑如利剑出鞘，瞬间撕裂了蜀军混乱的阵列。马谡在亲兵护卫下左冲右突，却被一支流矢射中肩胛，坠马被俘。
“完了……”王平看着眼前兵败如山倒的惨状，痛苦地闭上双眼。他组织起残部，且战且退，往一处狭谷转移——那是昨日收到密信时，约定的救援地点。
*** *** ***
诸葛亮在中军大帐里猛地站起身，茶盏从手中滑落，摔得粉碎。
“街亭……失守了？”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传令兵浑身浴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马谡将军轻敌冒进，被围山上，缺水三日……突围时中了张郃埋伏，全军……全军覆没啊丞相！”
帐中诸将鸦雀无声，每个人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惊恐。街亭一失，北伐大军后路被断，己成孤军深入之势。
诸葛亮身形晃了晃，勉强扶住案几。他想起刘禅那封信，想起那个从山上滚下来的小人涂鸦，想起陛下送别时那句“相父，街亭的路不好走”……
原来陛下不是在胡闹。
他是在预警。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诸葛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连发出数道命令：分兵断后，主力后撤，粮草转移……每一项部署都精准果断，唯有微微发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便在这时，又一匹快马驰入大营，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司马懿亲率大军首扑西城，而诸葛亮身边仅有两千老弱残兵。
“天亡我大汉……”帐中不知是谁喃喃低语。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备琴，”他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随我去西城城楼。”
他想起陛下信尾那句稚气未脱的叮嘱：“相父记得吃蜜饯，甜的能压惊。”当时只当是孩童撒娇，此刻却品出别样滋味。
陛下，您到底还知道多少？
*** *** ***
夕阳如血，映照着街亭战场。
尸横遍野，残旗斜插在焦土上，冒着缕缕青烟。张郃的骑兵正在清扫战场，偶尔有利刃划过血肉的闷响和垂死者的哀嚎。
王平带着千余残兵退守到一处狭谷。这是他精心挑选的位置：两侧山势陡峭，谷口狭窄，易守难攻。
“将军，箭矢快用尽了！”一个满脸是血的校尉嘶声报告。
王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举目西望。谷外，魏军骑兵己经开始集结，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这支残军。
“准备白刃战。”他沉声下令，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即便要死，也要像个军人那样战死。
便在这时，山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王平猛地转头，看见一支穿着蜀军辎重队服饰的人马从山缝中钻出。为首的是个精瘦的汉子，正是马伯庸。
“王将军！”马伯庸快步上前，语速极快，“奉密令接应你部撤退。请立即带领将士往谷内转移，特别是军械工匠，一个都不能少！”
“密令？谁的密令？”王平警惕地盯着他。这支辎重队行动迅捷，纪律严明，绝非凡俗。
马伯庸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那是陛下贴身侍卫的令信。
王平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陛下那封信，想起那些看似无心的叮嘱……
“来不及细说了，”马伯庸打断他的思绪，“张郃的骑兵转眼即至。我部己在谷外埋设震天雷，可阻追兵片刻。”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谷外突然传来魏军的呼喝声，显然己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王平不再犹豫，当即下令残军随马伯庸撤退。当他路过那些“辎重兵”身边时，敏锐地注意到他们虎口厚厚的老茧，和腰间鼓鼓囊囊的包裹——那绝不是粮草辎重该有的形状。
谷外，张郃勒住战马，眯眼打量着这道狭谷。
“将军，蜀军残部退入谷中，是否追击？”副将请示。
张郃沉吟片刻。用兵之道，穷寇莫追，何况是这等险要地势。但蜀军主帅被擒，残军士气崩溃，正是扩大战果的大好时机。
“派一队轻骑入谷探查，”他最终下令，“主力随我……”
话音未落，山谷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
整个山谷都在颤抖，碎石如雨点般落下。张郃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
“地龙翻身？！”有士兵惊恐大叫。
张郃奋力控住坐骑，脸色铁青。那不是地震，是爆炸——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恐怖武器。
浓烟从谷口滚滚而出，遮天蔽日。在烟尘的掩护下，王平和马伯庸的部队迅速消失在群山之中。
*** *** ***
夜色笼罩西城。
诸葛亮端坐城头，焚香操琴。琴声从容不迫，每一个音符都稳稳地落在该落的位置。
城门外，司马懿的大军黑压压列阵，却迟迟没有发动进攻。
“父亲，诸葛亮此举定然有诈！”司马师策马来到中军，语气急切，“城中必有埋伏！”
司马懿抚须不语，目光在洞开的城门和空荡荡的城头扫过。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以诸葛用兵之谨慎，岂会如此托大？
便在这时，一骑探马飞驰而来：“报！西南十里外发现蜀军旗号，疑似赵云所部！”
司马懿眉头一皱：“可看真切了？”
“千真万确！我军斥候与之交手，折了三人！”探马呈上几支箭矢，箭杆上赫然刻着“赵”字。
多疑的司马懿哪里知道，那支“赵云部队”其实是马伯庸分出的黑鳞军小队。他们换上事先准备的赵云军旗，用缴获的魏军装备伪装成战利品，故意暴露行踪。那些阵亡的“斥候”，不过是前几天俘虏的魏军散兵。
琴声依旧叮咚作响，如溪流潺潺。
司马懿凝神细听，忽然冷笑一声：“诸葛村夫，想要唱空城计骗我？退兵！”
“父亲？”司马师大惊。
“蜀军主力回援的速度太快了，”司马懿拨转马头，“街亭新败，诸葛亮还敢如此从容，定然有诈。传令：全军后撤三十里！”
城头上，诸葛亮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夜风中。他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魏军，脸上没有任何喜色。
太顺利了。
顺利得不像话。
那支突然出现的“赵云部队”，那些恰到好处的“斥候交锋”，还有街亭败军中奇迹般生还的王平和那些工匠……
诸葛亮站起身，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是成都，是那个他亲手扶上帝位、总是一脸懵懂的少年天子。
陛下，您的梦，未免做得太准了些。
夜风吹起他花白的鬓发，一丝前所未有的寒意悄然爬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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