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了几日，天气彻底转凉。庭院里的青石板总是湿漉漉的，残留着落叶被碾碎后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凉意。
西苑柳夫人病重的消息，像这秋雨一样，悄无声息地在王府里蔓延，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着，掀不起太大的波澜。下人们谈及此事时，声音都压得极低，眼神闪烁，带着讳莫如深的表情。
云柒的心里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那个试图往外递消息的柳夫人，怎么会突然就病得这么重？是巧合，还是……灭口？
她尝试从林氏那里探听更多消息。
“林嬷嬷，西苑的夫人……病得很重吗？”她靠在软垫上，摆弄着手里一块九连环，状似无意地问道。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她的词汇量和句子长度己经可以支撑一些简单的交流，虽然听起来依旧奶声奶气，但逻辑清晰得常让林氏忘记她只是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林氏正在给她缝制冬日的小袄，闻言手一抖，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她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压低声音：“小小姐，您……您怎么问起这个？这些事情不干净，您还是少打听为好。”
“只是听说病了，”云柒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孩童式的好奇，“父王知道吗？”
林氏脸色更白了些，凑近些，声音几不可闻：“王爷自然是知道的……太医也去看过了，说是……邪风入体，病势沉疴。”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恐惧，补充道，“小小姐，您记住嬷嬷的话，这府里有些事，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平平安安长大才是最要紧的。”
林氏的恐惧是真实的。她在害怕，害怕提及西苑，害怕沾染上任何关系。
云柒不再追问，低下头，继续摆弄那个对她来说还过于复杂的九连环。林氏的警告更印证了她的猜测。柳夫人的病，绝不简单。邪风入体？恐怕是“人祸”多于“天灾”。
萧绝这几日越发忙碌，边关的军报似乎很紧急，他常常深夜才归，身上带着浓重的夜露和疲惫的气息。即使来看云柒，也多是匆匆一瞥，确认她安好便又扎进书房。云柒能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笼罩着整个王府，甚至整个京城。
这日傍晚，雨暂时停了，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色调。林氏见云柒在屋内闷了一天，便抱着她到廊下透透气。
廊下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西苑方向的屋檐一角。那里似乎格外安静，连寻常的灯火都比别处黯淡几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色比甲、身形瘦小、眼神怯生生的丫鬟，端着一个药罐，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西苑的方向走来，看样子是要去后院的小厨房倒药渣。
那丫鬟经过廊下时，无意中抬头，正好对上云柒探究的目光。她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药罐差点脱手，慌忙低下头，脚步更快了几分，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云柒清晰地看到了那丫鬟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恐，以及……她嘴角和眼角处，那即使低着头也未能完全遮掩住的、新鲜的青紫伤痕。
那不是普通的摔倒能造成的伤。
云柒的心沉了下去。柳夫人病重，她身边的丫鬟却带着伤，神色惊恐……这西苑，如今怕是己成龙潭虎穴，里面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恐怕都己身不由己。
萧绝知道吗？他默许的？还是……这本身就是他清理门户的手段？
云柒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敢深想下去。那个会给她凉玉磨牙、会因她一声“父王”而眼神柔和的男人，在处理起这些事情时，手段恐怕比她想象中还要冷酷决绝。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环境。这里的规则，是权力和生死。温情或许存在，但永远建立在绝对的控制和力量之上。
这时，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绝回来了。他今日回来得稍早，天色还未完全黑透。他依旧是一身朝服，面容冷峻，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他似乎刚从宫里回来，身上还带着御前那股特有的龙涎香和压抑感。
他走到廊下，看到云柒被林氏抱着，正望着西苑的方向出神。
“外面风凉，抱进去。”他对林氏吩咐道，声音比这秋雨还要冷。
林氏连忙应声，抱着云柒转身欲走。
“父王。”云柒忽然开口，声音软糯，却清晰地打破了冷凝的气氛。
萧绝脚步一顿，看向她。
云柒伸出小手指了指灰暗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身上林氏刚给她披上的小斗篷，用孩童最单纯的话语说道：“天黑了，冷。父王也冷吗？”
她没有问西苑，没有问柳夫人，只是表达着最朴素的关心。在这个时候，任何关于西苑的试探都可能引火烧身。她选择用这种方式，去触碰他此刻冰冷的外壳。
萧绝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廊下灯笼的光线昏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看着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映着一点微光，只有纯粹的担忧，没有任何杂质。
他周身那股冰冷的戾气，似乎被这稚嫩的关心驱散了些许。他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她斗篷上柔软的绒毛。
“不冷。”他回答，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寒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进了书房。
云柒被林氏抱回内殿，心里却并不平静。萧绝的反应告诉她，西苑的事情，他心知肚明，并且不容任何人过问。
当晚，云柒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现代战场的硝烟，一会儿是乱葬岗的尸骨，一会儿又是西苑那丫鬟惊恐的眼神和萧绝冰冷的面容。
后半夜，她被隐约的喧哗声惊醒。似乎是从西苑方向传来的，有压抑的哭声，匆忙的脚步声，但很快又归于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清晨，林氏进来伺候时，眼圈有些发红，神色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心有余悸的复杂情绪。她低声告诉云柒，西苑的柳夫人，昨夜……殁了。说是病情恶化，药石无效。
云柒安静地听着，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柳夫人的死，像一颗石子沉入深潭，没有在王府里激起太大的水花。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往常的秩序。
但云柒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秋意更深了。
她必须更快地成长。不仅要学会说话，学会走路，更要学会看懂这无声的厮杀，在这吃人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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