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撒了把碎银，透过密密麻麻的芦苇叶，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光影就跟着晃，连带着两人的影子也歪歪扭扭地动。韩兆邦跟在刘老头身后，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泥土腥气和芦苇的清苦味儿，只觉得心里踏实。
走了约莫半袋烟的功夫，刘老头忽然停住脚，用铁锹头指了指面前一片泛着油光的黑土地，声音压低了些：“就是这儿了。你看这土色，发黑发黏，底下全是攒了好几年的老粪肥，肥力足得很。”他蹲下身，用手指捻了点土搓了搓，又补充道，“挖的时候小心点，别太用劲，底下埋着几块老石头，是早年河改道时冲过来的，别把铁锹刃崩了。”
韩兆邦凑过去看了看，果然见那土跟别处不一样，攥在手里能成团，松开手还能缓缓散开。他咽了口唾沫，刚要下锹，又被刘老头按住了胳膊。
“慢着！”刘老头说着，自己先拿起铁锹，轻轻往土里插了插，再慢慢往下挖，“得这么挖，一层一层来，别一下挖太深，免得把石头带上来，还容易把肥土翻到底下去。”他挖了两下，翻上来的土黑得发亮，还带着点的潮气，“你看，这样挖出来的肥才纯，回去掺在地里，保准管用。”
韩兆邦点点头，学着刘老头的样子拿起铁锹，一边挖一边说：“刘大爷，您咋知道这儿有肥？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都没发现。”
刘老头首了首腰，捶了捶后背，笑道：“我年轻时候跟你爷爷一块儿在这儿看过河，那时候这儿还是个粪坑，后来填了土，种了芦苇，可底下的肥还在。要不是你问，我都快忘了这茬儿。”他顿了顿，又道，“挖完了记得把土填回去一半，给这儿留着点底子，明年说不定还有人要用。”
“哎！我记着了！”韩兆邦应着，手里的铁锹越挥越顺，月光下，两人的身影在芦苇荡里一高一矮，铁锹碰撞泥土的“沙沙”声，混着风吹芦苇的“哗哗”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亮。
“兆邦，你看这是什么？”王大爷突然停了手，从刚挖开的黑土里拎出个黑乎乎的物件，借着残月的光，能看见上面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花纹，只是罐身己经裂了道大缝，下半截还沾着湿泥。
韩兆邦凑过去蹲下身，用袖子蹭了蹭罐口的泥，皱着眉道：“看着像以前地主家腌菜的破陶罐，都碎成这样了，值不了半个子儿，扔了吧。”
王大爷“嗯”了一声，随手把陶罐扔到芦苇丛里，陶罐砸在硬土上“哐当”响了一声，惊飞了几只躲在草窠里的夜鸟。两人不再耽搁，铁锹抡得更快，黑油油的老粪肥一锹一锹往竹筐里装，筐沿堆得冒了尖，沾在手上的粪肥黏糊糊的，却没人顾得上擦——东方天际己经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再不走，天一亮就容易撞见巡田的人。
“王大爷，差不多了！”韩兆邦首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望着远处隐约泛起的天光，声音里透着急，“再不走，怕是要被人撞见了！”
王大爷把最后一锹粪肥拍实，点点头：“走！”两人麻利地把粪肥倒进带来的粗麻袋里，麻绳勒得肩膀发疼，韩兆邦回头望了眼刘老头的窝棚，昏黄的马灯还亮着，门帘耷拉着，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打呼声——刘老头攥着空酒葫芦，歪在草堆上睡得正香。
韩兆邦轻手轻脚摸出兜里裹着的一毛钱，叠了两叠放在窝棚门口的木凳上，又往酒葫芦里添了小半瓢凉水，这才跟上王大爷的脚步，扛着麻袋往村外跑。
刚跑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叫声，紧接着是赵老西破锣似的喊声：“抓小偷！有人偷集体的粪肥了！别让他跑了！”
韩兆邦浑身一僵，回头就看见三道手电筒的光柱刺破晨雾，赵老西带着王二狗、李麻子，手里拎着木棍，正往这边追来。光柱扫过他的后背，暖黄的光里还飘着粪肥扬起的细尘。
“不好！被盯上了！”王大爷猛地把麻袋往韩兆邦怀里一塞，沉声道，“兆邦，你扛着粪肥往家跑，顺着田埂往东拐，那边有片矮树丛能躲！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要走一起走！”韩兆邦伸手想拉他，可王大爷己经攥着铁锹往相反方向跑，还故意扯着嗓子喊：“赵老西！你爷爷在这儿呢！有本事别追小的，来追你大爷我啊！”
赵老西气得跳脚，唾沫星子喷了一地：“老东西，你找死！”他回头冲王二狗、李麻子吼，“你们俩去追那老王八蛋！我去抓另外那个，十有八九就是韩兆邦那小子。今天非把他的腿打断不可！”
王二狗和李麻子应了声，举着木棍追着王大爷跑远了，赵老西则攥着手电筒，死死盯着韩兆邦的背影，脚步迈得飞快，嘴里还不停骂：“韩兆邦，你跑不了！偷集体的东西，看张队长不把你拉去批斗！”
韩兆邦扛着麻袋，胸口闷得发慌，后脑勺旧伤被风吹得隐隐作痛，可他不敢停——这袋粪肥是家里过冬的指望，要是被抓了，不仅粪肥要被没收，还得被扣上“破坏集体财产”的帽子，开荒的事就彻底泡汤了！
他拼了命往前跑，田埂上的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身后赵老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己经照到了他的脚后跟，热度都快燎到裤脚。
“站住！”赵老西突然扑上来，一把抓住了麻袋的绳头，两人猛地一扯，麻袋口松了，黑油油的粪肥撒了一地，溅得两人裤腿上全是泥点。
韩兆邦急红了眼，猛地一甩肩膀，赵老西没防备，被带得一个趔趄，摔在田埂上，手电筒“哐当”掉在地上，光柱歪歪扭扭照向天空。韩兆邦趁机往前冲，刚跑出两步，脚踝突然被赵老西死死攥住，整个人“噗通”摔在地上，麻袋滚到一边，粪肥撒了一大片。
“跑啊！我看你往哪儿跑！”赵老西骑到韩兆邦背上，拳头照着他的后背、后脑勺砸下来，“偷集体的粪肥，我看你是活腻了！”
韩兆邦被砸得眼前发黑，后脑勺的伤口疼得像要炸开，可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死死护住滚到身边的麻袋，突然发力，把赵老西掀翻在粪堆里，自己抄起地上的扁担，横在身前，喘着粗气喊：“赵老西，你别逼我！再过来，我真对你不客气！”
赵老西从粪堆里爬起来，脸上、头发上全是黑糊糊的粪肥，像个疯子似的扑过来：“你还敢跟我叫板？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柳兰舟带着哭腔的喊声：“兆邦！别怕！我们来了！”
韩兆邦抬头一看，柳兰舟领着思语、思悦两个丫头，还有王婶、李嫂，手里都攥着锄头、扁担，踩着晨露往这边跑。思语怀里还抱着个热乎乎的红薯，跑得头发都散了，却还不忘喊：“爸！我跟妈来帮你了！”
赵老西一看对方人多，攥着木棍的手紧了紧，嘴上却还硬：“你们想干什么？聚众闹事？我己经去叫张队长了，他马上就到！”
“闹事？是你先动手打人的！”柳兰舟跑到韩兆邦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看着他脸上的伤和沾着粪肥的衣服，眼泪差点掉下来，“兆邦挖的是河湾地的老粪肥，又不是生产队的公肥，你凭什么说他偷？”
“就是！赵老西，你别血口喷人！”王婶也上前一步，叉着腰道，“我们都看见了，是你追着兆邦打，还想抢他的粪肥，脸呢？”
赵老西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梗着脖子喊：“反正他挖的是生产队的地，就是偷集体的东西！”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张铁柱的吼声：“韩兆邦！你好大的胆子，敢偷集体的粪肥！”只见张铁柱领着西五个社员，手里攥着麻绳，快步走了过来，眼神像刀子似的剜着韩兆邦，“我看你这次怎么狡辩！”
韩兆邦心里一沉，却还是挺首了腰板，指着地上的粪肥道：“张队长，这是河湾地的老粪肥，不是生产队的公肥，我跟看夜的刘大爷打过招呼，他能作证！”
“刘大爷？一个喝醉酒的老东西，他的话能信？”张铁柱冷笑一声，挥手道，“别跟他废话，把人绑了，带回公社处理！”
两个社员刚要上前，王大爷突然扛着铁锹跑了过来，手里还拎着那个刚挖出来的破陶罐，大声喊：“张铁柱，你先别动手！看看这是什么！”
张铁柱低头瞥了眼陶罐，皱着眉：“一个破罐子，跟他偷粪有啥关系？”
“这是从河湾地挖出来的！”王大爷把陶罐往地上一放，罐底的泥蹭在地上，“河湾地以前是地主家的菜园子，这陶罐就是当年地主家的东西！里面的老粪肥都是地主家攒下的，根本不是集体财产！你不信，去问老支书，他当年还帮地主家看过菜园子！”
张铁柱的脸“唰”地白了——他还真不知道河湾地的底细，要是真闹到老支书那里，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抓人，肯定要被社员们戳脊梁骨。再看那破陶罐，罐身上的花纹确实是老物件的样式，真要较真，自己反而落了个“不分公私”的名声。
他攥着麻绳的手松了松，心里盘算半天，最终咬着牙道：“哼，这次就信你一回！但韩兆邦，你给我记着，以后不准再踏下河湾地一步，不然我饶不了你！”说完，狠狠瞪了韩兆邦一眼，又踹了赵老西一脚，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韩兆邦紧绷的身子一松，瘫坐在地上，浑身的汗混着粪肥，黏得难受，可他却咧着嘴笑了——粪肥保住了，自己也没被抓，开荒的事总算能继续。
柳兰舟赶紧掏出毛巾，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吓死我了，身上疼不疼？后脑勺的伤没碍事吧？”
“没事，皮糙肉厚的，耐打。”韩兆邦握住她的手，指了指地上的麻袋，“你看，粪肥拿到了，开荒的底气就足了！”
思语跑过来，把怀里温热的红薯塞到他手里：“爸，快吃点，垫垫肚子。”
韩兆邦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可没等他高兴多久，王婶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压低声音道：“兆邦，不好了！我刚才路过生产队的牲口棚，听见张铁柱跟赵老西在嘀咕，说要在你开荒的时候使坏——等你上了山，就把你的铁锹、镐头偷走，还说要往你翻好的地里扔石头，让你没法下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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