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天灰得像被洗过的旧布。
看守所外的柏油地上积着昨夜的雨水，
风吹过，带起一点冷意。
陆衍靠在那辆深灰色公务车旁，
双手插在口袋里，
烟燃了一半，火星在风里忽明忽暗。
不远处，看守所的大门缓缓打开。
几名狱警走出，
其中一个按着手上的平板签收文件。
随后，一个瘦削的身影被带了出来。
程耀。
他穿着发旧的外套，头发被剃得极短，
脚步略微有些不稳。
那一瞬间，陆衍的喉咙有些哽。
他上前一步，却被狱警拦下。
“程耀？”
他低声喊。
程耀抬头。
两人的视线在风里撞上——
隔着半年的沉默与血。
狱警在旁边冷冷地说：
“陆组长，他手续齐全，但按照上级指令，要佩戴电子监控装置。
说是‘防止外出滋事’。”
陆衍的目光落在那脚镣上。
那是一条不锈钢圈，上面闪着红灯。
与其说是防范，倒更像一种警告。
他转头盯着狱警：“上级是谁批的？”
狱警犹豫了一下：“我只是执行命令。”
陆衍心头一紧。
他很清楚这命令是谁发的。
沈家。
沈季川——
那个人己经预料到他会接程耀，
于是索性让人连他一并“看着”。
那个脚镣，不止套在程耀脚上，也隐形地套在他自己身上。
“行了，我知道了。”
陆衍淡淡地应了一句。
狱警递过签字笔：“请您签个字。”
签完字，陆衍走过去，
将程耀的外套拉正了一下。
“走吧。”
程耀没说话。
他低着头，
脚镣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两人走到车边。
陆衍拉开副驾驶的门，
“上车吧。”
程耀看了他一眼，
“我坐后面。”
陆衍没有勉强，
只是点点头。
“随你。”
车发动了。
窗外是略显模糊的城市，
阳光被雾遮得不成形，
整个世界像一段正在褪色的录像。
一路无言。
程耀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偶尔有行人、广告牌、外卖员的身影，
那一切陌生得像别人的生活。
陆衍手握方向盘，
侧脸沉静得近乎冷漠。
首到车驶上高架。
“肚子饿了吧？”
他终于开口。
程耀没有回答。
“前面有家馄饨店，
你以前爱吃那种老式的。”
陆衍语气尽量轻，
像是在和老朋友叙旧。
程耀却笑了一下，
那笑又轻又冷。
“我都忘了自己喜欢吃什么。”
陆衍侧头看他一眼，
“慢慢想起来。”
“想不起来也好，”
程耀淡淡地说，
“这样就不会记得她做的味道了。”
空气瞬间凝固。
陆衍的手一顿，
方向盘微微偏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车。
“我知道这很难。”
“你不知道。”
程耀的声音不高，却像刀。
“你知道一个人出狱是什么感觉吗？
出来的第一件事，是被套上另一个镣铐。
我刚出来，你就来接我。
我该谢谢你吗？还是该恨你？”
陆衍沉默。
他能听出那句“谢谢”背后的咬牙切齿。
“我知道你不信我，”
他低声说，
“但我没放弃。
我在重新立案。”
“重新立案？”程耀冷笑，
“还要我感动一下？
我老婆死的时候你也在‘立案’。
结果她死了，孩子没了，我被陷害。
现在你又来告诉我‘别冲动，要相信法律’？”
“程耀——”
“别说了！”
程耀忽然爆发，
拳头砸在车门上。
“我出来就是个死人。
他们杀了我的妻子，我还得感激你们给我条命！”
车厢陷入长久的沉默。
陆衍没有看他，
只是稳稳地握着方向盘，
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我不是来让你感激的。
我只是想——
在你彻底毁掉自己之前，
有人能把你拉回来。”
“拉回来干嘛？
继续做个笑话？”
“继续活着。”
程耀嗤笑，
“你真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也许吧。”陆衍平静地说。
“但至少我没对不起她。”
程耀的眼神一动，
第一次露出一丝动摇。
车驶下高架，进入老城区。
阳光从灰云后露出一点，
洒在他们之间的挡风玻璃上。
“我请你吃饭。”
陆衍轻声说。
“别拒绝。就当给她上路。”
程耀没有再反驳。
只是看着窗外那条狭窄的街道，
喃喃道：
“你知道吗？她临死前还在想你。”
陆衍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微微一紧。
“我知道。”
“她说——‘陆哥不会骗我们’。”
车内陷入彻底的安静。
风声从半开的缝隙里钻进来，
带着雨后的凉意。
陆衍喃喃道：
“那我就不辜负她。”
他没有看到，
后方街角的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着，
玻璃后，一个人影缓缓掐灭烟。
那人是沈季川。
目光如刃，
映在雨后反光的车窗上，
低声自语：
“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到哪一步——
陆衍。”
雨后的阳光短暂而刺眼。
自由从看守所开始，
也在脚镣的红灯下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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