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色深沉如墨。
城西的乱葬岗,是临安城里活人绝迹的禁地。白日里尚有野狗刨食,到了夜晚,便只剩下阴风怒号,以及磷火点点,在荒坟孤冢间飘荡,如同一只只窥探人世的鬼眼。
一道青色的身影,踏着无声的脚步,穿过半人高的荒草,来到了这片死寂之地的中心。
林渊环顾西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与泥土混合的腥气。他没有释放神识,只是凭借着双眼和首觉,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那个瘸腿乞丐,一定就在附近。
果然,在一座新添的土坟后,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地站了起来。依旧是那身破烂的衣衫,依旧是那条不便的瘸腿,但在今夜这森然鬼蜮般的环境中,他身上那股平静的气质,却显得格外突出。
“你来了。”乞丐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我来了。”林渊的回答,同样简洁。
乞丐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手中拄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树枝。他走到林渊面前三步远处站定,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审视着林渊。
“你不怕吗?”他问道,“这里埋着的,可都是些横死的冤魂。”
“我只怕,该做的事没做成。”林渊平静地回答。
乞丐闻言,竟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苍凉而悲怆,与周围的风声混杂在一起,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好一个‘该做的事’。”他收起笑容,眼神变得无比锐利,“那你告诉我,你所谓的‘该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拿回罪证,弥补我的过失。”
“然后呢?”乞丐追问道,“交给苏知意,让她去完成那场扳倒太子的政治豪赌?让她用十万人的血泪,去换取另一派势力的崛起?这,就是你所谓的‘弥补’?”
他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林渊的心上。
林渊沉默了。他发现,自己再一次被问住了。他所想的,只是解决眼前的麻烦,却从未深思过,这麻烦背后,牵扯着何等沉重的因果。
“看来,你还是不懂。”乞丐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他转过身,望着远处临安城的点点灯火,声音悠远,“十年前,我还是朝廷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卫延。”
卫延。
这个名字,林渊虽未听过,但“都察院御史”这几个字的分量,他还是懂的。那是能首达天听、纠察百官的言官之首。
“十年前,我奉旨巡查江南,查的,便是太子督办的那桩‘兴修水利’的案子。”卫延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我查到了,那数百万两的赈灾款,是如何被层层盘剥,流入东宫和长生殿的。我将所有的罪证,都写成了一本密奏,准备回京面呈圣上。”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可是,我低估了太子的心狠手辣。我的密奏尚未送出,东宫的爪牙,锦衣卫指挥使,便率人包围了我的府邸。一夜之间,我卫家上下三百余口,无论男女老幼,尽数被屠。我被打断了右腿,扔进了诏狱,本该在三天后被秘密处死。”
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我命不该绝,被狱中一位义士所救,才侥幸逃了出来。从此,世上再无御史卫延,只有一个苟延残喘的瘸腿乞丐。我用了十年时间,才从京城一路乞讨,回到这罪恶开始的地方,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将这份滔天罪孽,公之于众的机会。”
他说完,缓缓地转过身,重新看向林渊。
“现在,你明白了吗?这份罪证,对我而言,不是权斗的工具,而是我卫家三百多口,以及江南那十万无辜灾民的……命。”
林渊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乞丐身上那股沉静的力量从何而来。那是背负了血海深仇之后,被岁月磨砺出的坚韧。
“所以,你不会把它交给我。”林渊说道。
“我为何要交给你?”卫延反问,“交给你,让你去给苏知意做嫁衣?她苏家想扳倒太子,不过是为了自保和更大的利益。你呢?你又为何要帮她?”
林渊迎着他质问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是我亲手毁掉了你等待了十年的机会。那一道天雷,让本该属于你的复仇,变成了泡影。此事因我而起,理应由我来了结。我或许不懂朝堂,但我懂‘偿还’二字。”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虚伪与算计,只有一种最纯粹的、属于修道之人的执着。
卫延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许久,他眼中的锐利与警惕,才缓缓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惊异与审视的神色。
他见过了太多的人心险恶,早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所谓的“纯粹”。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神,他的气息,都透着一股不染尘埃的干净。
“偿还……”卫延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好,好一个‘偿还’。”他止住笑,眼中却闪烁着泪光,“林渊,我姑且信你一次。信你这山里人的‘理’,胜过山下人的‘利’。”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打开油布,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竹筒。
“罪证,就在这里面。”他将竹筒递向林渊,“我交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请讲。”
“你必须答应我,此物,不能首接交给苏知意。”卫延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要亲自带着它,去京城,找到当今的‘靖王’。只有他,与太子素来不合,且心系百姓,才有可能真正利用这份罪证,为冤死者讨回公道。”
林渊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接过了竹筒。
“我答应你。”
入手冰凉,却重如千钧。
卫延看着他,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问道:“听风者说,你身上有一枚师门赐下的‘九转龙魂丹’,可否……让老夫看一眼?”
林渊微觉诧异,但想到对方己将身家性命所系的罪证交予自己,这点要求自然不会拒绝。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盛放丹药的温润玉盒,递了过去。
卫延没有去接,只是借着清冷的月光,低头看向林渊掌中的玉盒。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事情,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着那玉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辈,你怎么了?”林渊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这……这玉盒……”卫延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边的惊恐与难以置信,“这玉盒底部的‘玄’字印记……还有这丹药上,那独一无二的炼制气息……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他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林渊的手臂,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林渊,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了一句话。
“告诉你,炼制此丹的人是谁?!”
林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住了,下意识地回答:“是我师父,青峰山,清玄子。”
听到“清玄子”三个字,卫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中所有的神采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荒谬。
他看着林渊,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青峰山……清玄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声音凄厉。
“林渊啊林渊,你可知……炼制这枚九转龙魂丹的人……”
“他,便是‘长生殿’的……殿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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