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夜充当“人形镇定剂”后，别墅里弥漫的那种无形的张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沈墨琛不再完全隐匿于阴影之中。他开始出现在餐厅，与温予暖共享沉默的早餐和晚餐。他依旧不说话，进食的动作优雅却机械，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会时不时地、迅速地掠过她，像是确认某种重要坐标的存在，然后又飞快地垂下。
他默许了她的靠近，甚至……隐隐期待。温予暖能感觉到，当她在他视线范围内时，他周身那种尖锐的、一触即发的气场会稍稍缓和。然而，这并非真正的进展，更像是一种基于生物本能的圈占和依赖。她的专业告诉她，必须将这种原始的连接，引导向更结构化、更具治疗性的轨道。
时机，需要谨慎选择。
这天下午，雨停了许久，罕见的、稀薄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厚重的窗帘边缘投下微弱的光带。温予暖注意到沈墨琛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到他那间绝对隔绝的书房，而是停留在了相对开阔、有几扇巨大窗户的偏厅里。他坐在一张靠墙的深色天鹅绒沙发里，没有蜷缩，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后、显得格外苍翠却依旧压抑的庭院景色。这是一个相对放松的姿态。
温予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早己准备好的轻便文件夹，里面是她设计的初步评估量表和一些记录工具。她走了过去，脚步放得很轻，但在寂静的空间里依然清晰可闻。
沈墨琛没有回头，但温予暖看到他那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这是他感知到外界靠近时的本能反应，像敏感的触角。
“沈先生，”她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平和，“如果你现在感觉尚可，我希望我们可以进行一次简单的交流，这有助于我更好地了解你的情况。”
他没有回应，视线依旧落在窗外，下颌线却微微绷紧。
温予暖没有催促，她耐心地等待着，如同观察一只警惕的野生动物。阳光的微粒在空气中缓慢浮动，映照出他侧脸上细小的绒毛和过于苍白的肤色。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像是幻觉。
这是一个信号。
温予暖心中稍定，她没有选择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那距离太近，可能引发他的防御——而是拉过旁边一把造型简洁、带有一定距离感的木质扶手椅，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既能进行交流，又保留了足够的安全空间。
她打开文件夹，取出平板电脑和一支感应笔，准备记录。这个动作让他转过了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电子设备上，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阴霾和排斥。
“只是记录，”温予暖立刻解释，将屏幕侧向他，让他能看到上面只是空白的文档和简单的量表，“不会录音，也不会拍摄。这些记录会严格保密，仅用于制定治疗方案。”她刻意放缓语速，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误。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她平静而专业的眼神，那抹阴霾才缓缓散去，重新将头转向窗外，算是默许。
治疗，或者说，这艰难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开始了。
“首先，是一些基础信息确认，如果问题让你感到不适，你可以不回答，或者示意我停止。”温予暖开始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偏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最近的睡眠质量如何？除了前天夜里，是否还有其他频繁惊醒或噩梦的情况？”
沉默。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证明着他的存在。
温予暖并不气馁，在平板对应的项目上标注下“拒绝回应/观察中”。她早己预料到语言交流的困难。
“食欲呢？有没有特别偏好或者厌恶的食物？”
依旧沉默。
她换了一种方式。“我会读出一些描述情绪的词语，如果你有类似感受，可以不需要说话，只是简单地点头或者摇头，可以吗？”
她开始缓慢地念出词语：“焦虑……恐惧……愤怒……悲伤……麻木……孤独……”
当念到“孤独”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他搭在扶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
她立刻在“孤独”项下做了重点标记，并补充上观察到的非语言信息：“疑似有显著情绪反应。”
“对于声音，”她继续，尝试触碰他感官敏感的区域，“是否有特定的声音会让你感到不安？比如尖锐的声音？还是持续不断的低频噪音？”
这一次，他有了更明显的反应。他的眉头蹙了起来，虽然没有回答，但整个身体姿态透出一种烦躁感。
温予暖记录下来，并试探性地问道：“是……雨声吗？”她记得，他梦魇那夜，以及她初来的雨夜，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他是星火燎原我 他的状态都格外糟糕。
沈墨琛猛地转回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被说中的惊愕，以及更深层的、被触及痛楚的愠怒。
温予暖平静地回视他，没有退缩。“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在“听觉敏感”项下补充：“持续性雨声可能为显著触发因素。”
接下去的几个问题，他都以沉默应对。温予暖并不急躁，她像一位耐心的考古学家，在废墟的尘埃中仔细搜寻任何一点有价值的碎片。她记录下他呼吸的频率，观察他瞳孔在不同光线下的变化，留意他每一次细微的肌肉紧绷或放松。
然后，她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关于触碰。
“对于他人的触碰，”她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十二分的小心，“除了……气味之外，是否有其他特定的感受？比如，接触的面积，力度，或者部位，是否会带来不同的感觉？”
这个问题似乎首接关联到了他与她之间那最奇特、也最核心的连接点。沈墨琛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专注地凝视着她，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重新评估她，或者说，在确认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意图。
他的视线太过首接，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让温予暖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她强迫自己维持着专业的冷静，与他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将目光移开，投向窗外。就在温予暖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用一种极低、极沙哑，仿佛许久未曾使用的嗓音，含糊地吐出了几个字：
“……冷。”
温予暖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回应了！
“冷？”她立刻抓住这个突破口，谨慎地追问，“是觉得别人的手冷？还是触碰本身让你感觉……寒冷？”
他摇了摇头，似乎表达不清，显得有些烦躁。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苍白的手指，然后忽然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快速地、轻擦过温予暖放在平板电脑边缘的手背。
一触即分。
那触感冰凉而短暂，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随即，他收回手，紧紧握成了拳，仿佛那短暂的接触也消耗了他巨大的能量。他低下头，声音更加模糊不清：“……外面……冷。”
温予暖看着自己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又看向他紧紧握住的、似乎想留住一丝暖意的手，心中蓦地了然。
他不是觉得别人冷，他是觉得……他自己冷。或者说，他感觉这个世界是冰冷的，而触碰，尤其是来自他人的、不带那令他安心的“气味”的触碰，无法带来温暖，反而会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彻骨的“冷”。
唯有她，因为那未知的、“不讨厌”的气味，成了一个例外，一个可以短暂驱散那种“冷”的热源。
这个认知，让温予暖的心底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涩。她低头，在评估表上“触觉感知”一栏，郑重地写下：“自我体感寒冷，对外界温度敏感。疑似将特定气味认同为‘热源’及安全感信号。”
阳光渐渐西斜，偏厅内的光线重新变得昏暗。第一次“正式治疗”在漫长而艰难的拉锯中，接近了尾声。
温予暖合上了文件夹，结束了这次记录。“今天就这样吧，谢谢你，沈先生。”
沈墨琛没有动，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刚才那耗尽心神的短暂交流从未发生。
温予暖站起身，准备离开。在她转身的刹那，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空气吞没的声音。
“……累。”
她的脚步顿住。
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我知道。休息一下吧。”
她拿着那份沉甸甸的、写满了观察与推断而非明确答案的记录，走出了偏厅。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脸上流露出疲惫。她看着平板电脑屏幕上那些零碎的信息点：“孤独”、“雨声触发”、“自我体感寒冷”、“特定气味=安全/热源”……
这远非一份完整的评估报告，更像是一幅用模糊线条勾勒的、残缺不全的心理地图。每一点信息的获取，都如此艰难，伴随着沉默的对抗和情绪的暗流。
她抬起手，看着手背上被他指尖轻擦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幻觉。
治疗开始了。但这仅仅只是撬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缝隙后面，是更为幽深、更为寒冷的黑暗。她手中唯一的火种，就是她那莫名其妙被认可的“气味”。
这条路，注定漫长而崎岖。她看着窗外再次积聚起来的乌云，知道下一场雨，或许很快就会来临。而下一次，当梦魇和寒冷再次侵袭他时，她这剂“人形镇定剂”，是否还能起效？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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