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腊月，天寒地冻，呵气成霜。村口“宁建服装店”的生意却没被冻住，反而因着年关将近，多了不少扯布做新衣的。江宁忙得脚不沾地，那台缝纫机从早响到晚，“嗒嗒”声像是跟窗外呼啸的北风较着劲。
店里比刚搬来时暖和了些，陆建国不知从哪儿弄来些旧报纸，把墙壁缝隙又细细糊了一遍，风钻进来的口子少了。堂屋角落，他用砖头新砌了个小小的地炉子，炉膛浅，费柴，但胜在能聚点热气。每天傍晚，他都会劈好足够的柴火，把炉子生起来，橘红的火苗舔着炉壁，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小来福最是精明，炉子一生起来，它就叼着自己的旧棉垫，紧紧挨着炉边趴下，眯着眼，一副惬意的模样。有时尾巴尖不小心扫到炉壁，烫得它“嗷”一嗓子跳开，甩甩尾巴，又小心翼翼地凑回去。
这天晚上，外面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店里最后一个取衣服的客人走了，江宁搓着冻得发麻的手，关紧了店门。堂屋地炉里的火正旺，陆建国坐在炉边的小马扎上，就着火光，正低头捣鼓着一个半旧的、砖头大小的黑匣子——那是他前几天用一件旧军大衣跟走村串乡的货郎换的收音机。
收音机外壳有些掉漆，拉杆天线也锈了一截，呲呲啦啦的杂音很大。陆建国皱着眉头，用一把小螺丝刀这里拧拧，那里调调，专注得像在拆解什么精密仪器。
江宁没打扰他，先去灶台边看了看。晚上吃的是萝卜丝杂粮粥，还剩小半锅在锅里温着。她盛了一碗，就着炉火，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是温的，不是滚烫的，但在这寒冷的冬夜，喝下去，一股暖流就从喉咙一首延伸到胃里，熨帖得很。
炉子上还坐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热着给陆建国留的粥。
收音机里的杂音小了些，断断续续传出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正在播报新闻，内容是关于农村生产责任制和鼓励发展副业的。江宁端着碗，竖着耳朵听。
“……要进一步解放思想，放宽政策，允许和鼓励一部分人通过诚实劳动、合法经营先富起来……”
听到“合法经营”几个字，江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玻璃框在炉火的映照下，反着光。她心里踏实了些。
陆建国调到一个频道，里面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样板戏，他没什么兴趣，又拧了拧旋钮，换到了另一个台，是单田芳的评书《隋唐演义》，声音洪亮，带着特有的腔调。他停下手，不再调台，把收音机放在脚边，端起那个热着的搪瓷缸，也开始喝粥。
评书里，秦琼正落魄卖马，声音在狭小的堂屋里回荡，混合着炉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两人喝粥的细微声响。小来福的耳朵随着评书的情节微微转动，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一碗热粥下肚，身上暖和了不少。江宁放下碗，拿起放在炕上的针线笸箩，里面是陆建国那件磨破了袖肘的旧军装。她凑到炉火边，就着光亮，穿针引线，准备给他补袖子。
布料厚实，针扎进去有些费力。她先用顶针顶住，一针一针，细细地缝。用的是同色的深蓝线，针脚尽量细密，沿着破口的形状，一点点将毛糙的边缘收拢、贴合。
陆建国喝完了粥，把搪瓷缸放在炉边，没说话，也没动，就安静地看着她缝补。炉火的光跳跃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将他冷硬的轮廓勾勒得柔和了几分。
评书告一段落，收音机里开始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陆建国伸手，关掉了收音机。堂屋里顿时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摩擦声。
“今天，信用社的张会计来了。”江宁一边缝，一边低声说，“想给她们单位做几件过年值班穿的棉大衣外套，问咱们能不能接。”
“料子要求高，棉花要足。”陆建国看着她的手，回了一句。
“嗯，工钱也给得高。我想着，这是个机会，能把咱们店的名声打到公社机关里去。”江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就是时间紧，要求腊月二十前交货。”
陆建国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她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接。棉花和厚布料，我去想办法。”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江宁知道，这年关底下，棉花和好布料都是紧俏货，没那么容易“想办法”。可她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手下缝补的动作更快了些。
袖子很快补好了，虽然仔细看还能看出痕迹，但己经很平整结实。江宁用牙齿咬断线头，把衣服抖开，递给他：“试试看，还磨胳膊不？”
陆建国接过，套在身上，活动了一下手臂：“挺好。”
他把旧军装脱下，仔细叠好，放在炕头。然后拿起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让火烧得更旺些。
“不早了，睡吧。”他说。
江宁把针线笸箩收好，吹熄了柜子上的煤油灯。只有地炉里残余的火光，在黑暗中映出一小片朦胧的光晕。
两人躺下，土炕被炉火烘了半晚上，不再像冰窖。小来福也跳上炕，在江宁脚边找了个位置蜷缩起来。
黑暗中，能听到雪粒打在窗户纸上的沙沙声，细密而轻柔。
江宁听着这声音，想着信用社的那笔订单，想着陆建国要去“想办法”弄的棉花和布料，心里既有些压力，又充满了干劲。
她知道，这个冬天很难熬，但炉火是暖的，粥是温的，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是会把她破了的袖子细细补好，也会为她要去闯的风雪提前“想办法”的。
这就够了。
她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渐渐沉入了梦乡。窗外，雪还在下，悄然覆盖了村路，也覆盖了旧年的痕迹，仿佛在为来年的新生，积蓄着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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