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冷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清晨的院子里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江宁起了个大早,锅里的小米粥还没熬好,她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堂屋门口,就着越来越亮的天光,看一张从公社带回来的、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油印材料。
那是她昨天特意跑去公社,找马主任软磨硬泡才弄来的——关于个体工商户税务政策的“明白纸”。纸张粗糙,字迹也有些模糊,但她看得极其认真,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生怕漏掉什么。
小来福趴在她脚边,无聊地啃着一块旧布头做的玩具。
陆建国从井边挑水回来,看见她这架势,没说话,把水倒进缸里,也凑过来看了两眼。
“得先把咱们自己的账理清楚。”江宁头也没抬,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哪些算收入,哪些能抵扣,起征点到底是多少,这上面写得模模糊糊的。”
她指着“明白纸”上一行关于成本扣除的小字:“你看这里,只说‘合理成本’可以扣除,啥叫合理?咱们跟供销社合作的布料成本,肯定算。那我买针买线的钱呢?夜里点灯熬油的煤油钱呢?这炉子烧的柴火钱算不算?”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在她心里。上次孙股长来,她一问三不知,像个待宰的羔羊。这次,她不能再那么被动了。
陆建国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那张“明白纸”,然后转身进屋,拿出了那个被税务带走又还回来的、改进后的作业本账本,还有一叠散乱的收据纸条。
“一笔笔,对。”他言简意赅,把东西放在江宁旁边的小矮桌上。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霜,也带来了些许暖意。院子里,夫妻俩就坐在门口,一个捧着“明白纸”逐条研读,一个翻着账本和收据,开始了一场极其枯燥却又至关重要的“对账”。
“正月十六,收信用社张会计棉大衣尾款,七十六块,这个算收入。”
“嗯。”
“同日,支付张婶、王婶帮忙工钱,共二十六块西毛,这个……算成本吧?”
“算。”陆建国点头,在账本对应位置做了个记号。
“买扣子那次,三块六,有收据。”
“煤油钱不好算,大概估个数?”
“按用量,估。”
两人一问一答,效率不高,却异常认真。小来福起初还好奇地看着,后来见两人一首埋头,无趣地跑开,去追自己的尾巴了。
有时遇到“明白纸”上说不清的地方,江宁就蹙着眉头反复看。陆建国也不催促,只安静地等着。
“这上面说,账册要齐全……咱们这,算齐全吗?”江宁有些没底地看着那改进后依旧简陋的账本。
“事实清楚,就行。”陆建国道,“下次,带齐所有条子。”
他的话总是能给江宁一种奇怪的心安。是啊,她没偷没抢,挣的都是辛苦钱,账目或许不规范,但每一笔都实实在在。
忙活了一上午,总算把开业以来的主要收支,按照“明白纸”的要求,重新梳理了一遍,列出了收入清单和成本清单。虽然还有很多模糊地带,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一团乱麻了。
下午,江宁没开工。她把重新理好的账目清单仔仔细细抄写了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准备交给税务局。又把所有能找到的收据、条子,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用夹子夹在一起。
做完这些,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亮堂了不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审查的“嫌疑犯”了,她至少弄明白了游戏规则,手里也有了应对的“武器”。
“明天,我去一趟税务局。”江宁对陆建国说,“主动去找孙股长,把咱们理好的东西给他看。该补多少税,咱认。但不能让他们觉得咱好欺负,乱罚。”
陆建国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早,锁好店门,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去了县里。税务局的门脸不大,里面却透着一股让人紧张的肃穆。
江宁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里那个装着账目清单和收据的旧帆布包,走了进去。陆建国跟在她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找到孙股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去。孙股长正伏案写着什么,抬头看见是他们,有些意外。
“孙股长,您好。”江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我们回去仔细学习了政策,也把账目重新整理了一下。这是清单和能找到的凭证,请您过目。我们愿意依法补缴税款,只是希望核查能更准确些。”
她把帆布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双手递过去。
孙股长接过那摞整理过的纸张,翻看了一下。清单条理清晰,收据虽然零碎,但都按时间排好了。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丝。
“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江宁和陆建国坐下,心里依旧有些七上八下。
孙股长仔细看着清单,偶尔问一两个问题,比如某笔收入的来源,某个成本项目的具体内容。江宁都按照事先准备好的,一一作答,语气不卑不亢。
问完后,孙股长合上清单,看向江宁:“江老板,这次的态度就比上次好多了。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你们能主动来沟通,这是好事。具体的应缴税额,我们还需要根据这些材料进行核定,会给你们一个明确的数目。”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个体经济是国家鼓励的,但前提是合法合规。以后经营中,要注意完善账目,保留好凭证。”
“谢谢孙股长,我们一定注意。”江宁连忙应道。
从税务局出来,站在略显冷清的县城街道上,江宁感觉后背都湿了一层。虽然结果还没出来,但这次主动出击,让她夺回了一点主动权。
“他说,会核定。”江宁对陆建国说,带着点如释重负。
“嗯。”陆建国推起自行车,“回去,该干活了。”
阳光照在身上,有了点暖意。江宁知道,税务这道坎还没完全过去,但她己经不再是那个只能惶惶不安等待的小裁缝了。
她跨上自行车后座,手轻轻扶住陆建国的腰。
“走吧,回家。”
车子驶动,带着风声。江宁回头看了一眼税务局那不起眼的大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这账目上的事,再也不能糊涂。这“明白纸”,得时刻放在手边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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