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奶奶那件寿衣带来的暖意，像春阳下的薄冰，没维持几天，就被一股更料峭的寒风给吹散了。
这回不是婆娘们的闲话，是实打实的风声。
先是马主任来店里看样衣时，背着手，眉头锁着，像是随口提起：“江老板，最近听到点动静，说上头可能要……收紧个体经济的口子。风头有点紧，咱们这成衣专柜，你也知道，树大招风……”
他没把话说完，但江宁听懂了。心里那根刚松快没几天的弦，又“铮”地一声绷紧了。
紧接着，村里也开始有零碎的消息传出来。有在公社有亲戚的说，看到文件了，要“加强管理，防止资本主义泛滥”。还有人说，镇上己经有两家规模稍大的个体户被查了，罚得不轻。
这些消息像看不见的虫子，钻进江宁的耳朵，啃噬着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她看着墙上那张崭新的营业执照，第一次觉得，这“护身符”似乎也没那么牢靠。
晚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土炕被她折腾得吱呀作响。
“睡吧。”身旁传来陆建国低沉的声音。他也没睡。
“你说……这政策，会不会真变？”江宁在黑暗里睁着眼，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惶惑，“咱们这店，刚有点起色……”
陆建国沉默了一会儿。黑暗中，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吐出这么一句，翻了个身，“想多了，没用。”
话是这么说，可江宁哪能不想？她辛苦挣下的这点家业，就像狂风里的一盏小油灯，随时可能被吹灭。
第二天，她明显有些心神不宁。给一件衬衫上袖子时，差点把左右弄反。剪裁一条裤子，画线的手也有些抖。
陆建国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下午，他出去了趟，回来时，手里拿着几张新的报纸，还有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红旗的小册子。
“看看。”他把东西放在江宁面前的案板上。
江宁拿起来一看，是最近几天的《人民日报》和省报，还有一本《关于加快发展城乡个体经济的若干意见》的学习材料。报纸上有些文章被红笔划了出来，强调“公有制为主体，多种经济成分共同发展”，“个体经济是必要补充”，“保护合法经营”。
那小册子里的内容，也多是鼓励和支持的调子。
“这是……”江宁有些疑惑地看向陆建国。
“支书给的。”陆建国言简意赅，“风是有，但方向，没大变。”
江宁仔细看着那些被划出的段落，逐字逐句地读。确实，白纸黑字，写的还是鼓励和支持。她心里那块石头，稍稍松动了一点。可马主任的担忧，村里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
“可马主任说……”
“他怕担责。”陆建国打断她，语气没什么起伏，“规模大了，盯的人就多。”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江宁一个激灵。是啊，“宁建服装店”现在不再是她一个人埋头苦干的小裁缝铺了。跟供销社合作，接单位订单，名声在外，确实扎眼。
树大招风。
她看着店里堆放的布料，墙上挂着的成衣，还有那台日夜不停的缝纫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做大”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更多的收入，也意味着更多的风险，更多的审视。
接下来的几天，江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再去听那些真真假假的风声，而是把陆建国带回来的报纸和小册子反复看了好几遍。政策条文咬文嚼字，有些地方甚至相互矛盾，但她努力从中寻找对自己有利的依据。
同时，她做事更加谨慎。账目记得清清楚楚，每笔收入支出都留有凭证，该开的发票一张不少。跟供销社的布料往来，每次都让马主任或者经手人签字画押。甚至店里每天用了多少煤油，她都大致记上一笔。
她把这份谨慎，也带到了为人处世上。对村里人来改个衣服、挽个裤边的小活儿，只要不是特别忙，她依然顺手就做了，不再提钱，有时还搭上几颗扣子。遇到像陈奶奶那样的困难户，更是能帮就帮。
她不再去争什么口头上的高低，也不刻意解释什么。只是默默地，用行动把自己的根基，往更深处扎。
这天，王为民借着由头来店里转悠，话里话外打探风声对她生意的影响，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
江宁正低头熨衣服，电烙铁嗞嗞地响。她头也没抬，只淡淡回了句：“按政策办事，守法经营，有啥好影响的？”
王为民被噎了一下，讪讪地走了。
陆建国在门口劈柴，看着王为民的背影，手里的斧头落下，精准地劈开一块木柴，发出干脆的声响。
晚上，江宁把那个带锁的小木匣抱出来，又算了一次账。这次，她算的不是赚了多少，而是如果……如果真的风向大变，她手里的钱，够不够支撑一段时间？够不够应付可能的罚款？甚至……够不够另起炉灶？
算盘珠噼里啪啦响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有些刺耳。
陆建国坐在对面，就着油灯打磨一把新做的裁布划刀，刀刃在磨石上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两人各忙各的，都没说话，却有种无形的力量在空气中交织。
算完账，江宁看着最终的数字，心里稍微有了点底。只要不是灭顶之灾，她还能扛一扛。
“睡吧。”陆建国放下磨石，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江宁躺下来，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这一次，她心里虽然依旧不踏实，却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恐慌。
政策的风向，她无法掌控。但她可以掌控自己怎么做。把账目做清白，把人心稳住，把根基打牢。这样，无论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她这棵刚刚抽出新芽的小树，才不至于被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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