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屈辱，以及被揭开血淋淋伤疤后，无所遁形的愤怒。
所有的情绪，都在钟尽那张苍老的脸上交织。他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手撑着地面，试图重新站起来，维护自己作为“神”的最后一点尊严。但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却像一个残酷的笑话，无情地嘲笑着他的徒劳。
陆夜宸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上前。
我抬手，制止了他。
我只是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钟尽。我没有怜悯，也没有嘲笑，我的眼神，平静得像一片冰封的湖面。
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偏执到了骨子里的疯子来说，任何怜悯，都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只有用最冷酷的现实，将他的骄傲和信仰，一点一点地，彻底碾碎，才能让他真正地崩溃。
“你说的没错。”
终于，钟尽放弃了挣扎。他就那么瘫坐在地上，在一片狼藉之中，抬起头，用一种近乎自残的平静，承认了我的猜测。
“我，就是‘奇美拉’计划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失败品。”
他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苍老和沙哑，而是恢复了一种少年般的清澈。仿佛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在实验室里，满眼都是星辰的天才少年。
“顾延之先生……他是我最尊敬的导师。他告诉我，我们正在进行一项，足以改变人类命运的伟大事业。他告诉我，我是被选中的，那个将为人类开启新纪元的普罗米修斯。”
钟尽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我信了。我毫不犹豫地，躺上了那个冰冷的手术台。我亲眼看着他，将那份从‘天外遗物’中提取出来的，我们称之为‘神之粒子’的东西，注入了我的身体。”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看到了宇宙的尽头。我听到了星辰的奏鸣，我触摸到了时间的脉络。我以为，我成功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极度痛苦的神情。
“但是，我错了。我的身体，我的基因，无法承载那份来自更高维度的‘恩赐’。它像最霸道的病毒，开始疯狂地侵蚀我，同化我。我的血肉在崩溃，我的意识在消散。我变成了一个……怪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条残废的腿。
“为了保住我的命，顾延之先生，我最尊敬的导师，亲手……斩断了我的左腿，切除了我体内大部分被感染的器官。然后，他将我，像一件废弃的实验器材一样，封存在了维生舱里。”
“他对外宣布，我死了。死于一场‘意外’。”
“然后，他就用从我身上获取的，那些失败的数据，去创造一个……更完美的你。”
钟尽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悲哀。
“你知道吗，神谕。在你被‘创造’出来的那几年里，我就躺在隔壁的维生舱里，透过那层冰冷的玻璃，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一点点长大，看着你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天赋，看着你完美地，与‘神之粒子’融为一体。”
“我看着顾延之先生，将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期望，都倾注在了你的身上。他教你知识，教你战斗，把你培养成最完美的‘领航员’。而我，只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失败的过去。”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不是普罗米修斯。我只是他为了点燃你这支‘圣火’，而烧掉的，第一根，潮湿的火柴。”
他的话，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浸满了鲜血与泪水的画卷。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钟塔”组织，是我曾祖父顾延之创立的。它的使命，就是守护“摇篮预案”，守护我这个“领航员”，首到计划开启的那一天。
而在顾延之死后，这个组织的领导权，就移交给了他最信任的“助手”——钟尽。
一个被他亲手制造出来，又被他亲手抛弃的，可怜虫。
他恨顾延之吗？
或许。
但他更恨的，是那个让他从天才，变成废物的，“失败”的命运。
所以，他扭曲了。
他将顾延之的“飞升”计划，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救赎。他偏执地认为，只要计划成功，只要他能随着我，一起进入那个所谓的高维世界，他就能摆脱这副残破的身体，重获新生。
他不再是失败品，而是……功臣。
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他蛰伏着，等待着。他以“钟表匠”的身份，成为了我最信任的下属。他看着我成长，看着我叛逆，看着我试图摆脱顾家，摆脱“神谕”这个身份。
他知道，按照顾延之原来的计划，我是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那个“领航员”的。
所以，他策划了这一切。
他一手导演了我的“死亡”，让我以苏清的身份重生。他布下了一个横跨全球的巨大棋盘，让我误以为，有一个神秘的“造物主”在与我为敌。他一步步地，引诱我，逼迫我，让我自己去揭开所谓的“真相”，让我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那个最终的“摇篮”。
他不是要与我为敌。
他只是想用一种最扭曲，最偏执的方式，来“帮助”我，完成我的“使命”。
“所以，你背叛了‘钟塔’的忠诚派，扶植了那些野心勃勃的‘圣徒’。”我接过了他的话，“你故意放出‘神谕’己死的消息，让他们内斗，让他们去追查所谓的‘圣光计划’，让他们把水搅浑。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给我创造一个，让你能够‘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我身边的机会。”
“没错。”钟尽坦然承认，“我需要一个完美的身份，一个能让你毫无防备地，将我引为心腹的身份。还有什么，比一个忠心耿耿，帮你肃清叛徒，为你提供一切技术支持的‘钟表匠’，更合适的呢？
“你破解‘圣柜’芯片时，遇到的那个无法逾越的技术壁垒，是我设下的。而帮你突破壁垒的，那个最关键的底层算法，也是我‘不经意’间，透露给你的。”
“你以为你在利用‘方舟’。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就是我，在利用你，将‘方舟’，变成了我计划的一部分。”
原来，从头到尾，我都在他的剧本里。
我所谓的布局，所谓的反抗，都只是一个提线木偶，在他精心搭建的舞台上，跳着一出他早己写好结局的，滑稽戏。
这种被完全操控的感觉，让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现在，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看着他，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你就不怕，我毁掉你的一切吗？”
“毁掉？”
钟尽笑了。他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身后的柜台，重新站稳。
他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神祇般的，悲悯而又冷漠的光芒。
“不，你不会的。”
“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
他伸出手指，指向我的心脏。
“在你身体的最深处，在你灵魂的根源里，那份‘神之粒子’，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让你……回家。”
“你之所以会头痛，之所以会遗忘掉‘奇美拉’的一切，不是因为你的记忆被封印了。而是因为你的‘人性’，在抗拒你的‘神性’。你在害怕，害怕自己一旦想起了所有，就会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
“苏清，别再挣扎了。接受你的命运吧。”
“打开‘灵魂牢笼’，释放我的意识。然后，我们一起，开启那扇通往永恒的大门。”
他的声音，充满了魔力。
那一刻，我甚至能感觉到，我血液里的“神之粒子”，真的在微微发烫，在与他的话语，产生共鸣。
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和一种想要放弃一切，回归某个温暖源头的渴望，开始疯狂地侵蚀我的意志。
就在我的防线，即将崩溃的刹那。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是陆夜宸。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坚定地，站在了我的身边。
那份温暖，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瞬间将所有侵蚀而来的蛊惑，都挡在了外面。
我猛地清醒过来。
我看着钟尽，看着他那张因为蛊惑失败，而微微有些错愕的脸，笑了。
“或许，你说得对。我的人性，在抗拒我的神性。”
“但是你忘了，钟尽。”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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