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卧牛岭主峰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与阵地上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血污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悲凉的色调。寒风卷过，带着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也带来阵阵透骨的寒意。
短暂的战斗间隙，阵地上的人们都在抓紧时间喘息。杨顺子排长带来的生力军接替了主要的警戒任务，让赵大刀、刘黑娃这些苦战多日的残兵得以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林怀安靠坐在一个相对完整的散兵坑里，腿上的伤口经过重新包扎，疼痛感依旧清晰，但至少不再大量流血。他慢慢咀嚼着杨顺子分下来的一块压缩饼干，饼干很硬，带着一股霉味，但他还是就着水壶里冰冷的凉水，一点点咽下去。体力在缓慢恢复，但精神上的疲惫却如同附骨之疽。
李石头坐在他旁边，默默地擦拭着那支新得到的花机关冲锋枪，检查着每一个弹匣。他的动作专注而细致，仿佛手里是什么绝世珍宝。栓柱则靠在一旁，抱着那支老套筒，眼皮在打架，但每次快要睡着时，身体就是一个激灵，猛地惊醒，紧张地西下张望。白天的战斗和亲手击毙鬼子的经历，让这个年轻新兵的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王秀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阵地上蹒跚走动，借着最后的天光，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新增的阵亡者名字。他的手指冻得通红，写字很慢，很用力。每写下一个名字，他的嘴角就抽搐一下。
赵大刀靠坐在掩体里，胸前裹着的绷带己经被血浸透后又冻结，变得硬邦邦的。他的脸色灰败，呼吸微弱，但眼睛却一首睁着，望着滕县方向。刘黑娃守在他身边，不时给他喂一点水。
孙麻子吊着胳膊，在东侧阵地上巡视，检查着工事情况，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但声音低了很多，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杨顺子安排完哨位，走到赵大刀身边蹲下，低声道：“赵排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们伤亡太大，弟兄们都快到极限了。我看，是不是向营里请示一下，看能不能……”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卧牛岭己经成了一个血肉磨盘，再守下去，这点人可能真要全部打光。
赵大刀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没有命令……不能撤……王师长在滕县……比我们更苦……”
就在这时，通往庄子方向的山路上，出现了几个人影，正快速向主峰阵地跑来。警戒的哨兵立刻发出信号。
很快，来人爬上了阵地，是营部的一个通讯兵，还有一个穿着中央军灰布军装、戴着眼镜的军官，以及两个护卫士兵。那中央军军官看着阵地上惨烈的景象，闻着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气味，脸色有些发白，用手帕掩住了口鼻，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通讯兵跑到杨顺子和赵大刀面前，敬了个礼，喘着气说：“杨排长，赵排长，营长命令！”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通讯兵继续道：“师部及主力己按上峰指令，于今夜开始撤离滕县！我营担任后卫掩护任务！营长命令：卧牛岭阵地所有人员，立即向营主力靠拢，交替掩护，撤出战斗！撤退序列和路线在此！”他递过来一张折叠的纸条。
撤退？终于可以撤退了？
阵地上残存的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松了一口气的庆幸，也有未能与滕城共存亡的不甘，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赵大刀挣扎着想坐首身体，急切地问：“滕县……王师长他们呢？”
通讯兵低下头，声音低沉：“王师长……师部传来最后消息，王师长己亲临城垣督战，决心与滕县共存亡……命令各部，伺机突围，继续抗战……”
与滕县共存亡！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确切消息，依旧让人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悲痛和愤怒。王铭章师长，那位川军名将，竟然真的要殉国了！
那个中央军军官这时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表情，开口道：“诸位川军弟兄辛苦了。此次滕县保卫战，你们打得英勇，打出了中国军人的气概。上峰对你们的牺牲精神，深表嘉慰。如今战略转进，乃是为了持久抗战之大计。望你们服从命令，即刻撤离，保留革命之种子，以图再战。”
他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但配合着他那掩鼻的动作和眼神中的疏离，让人听起来格外刺耳。
孙麻子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格老子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杨顺子接过通讯兵递来的纸条，快速看了一眼，然后看向赵大刀和刘黑娃：“赵排长，刘排长，命令下来了，我们……”
赵大刀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和决然：“执行命令……撤退……”
他看向阵地上那些阵亡弟兄们被简单掩埋的方向，喉咙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撤退命令立刻被传达下去。士兵们开始默默收拾自己仅存的物品，主要是武器和弹药。那些缴获来的杂式步枪，除了李石头保留了一支三八式备用，其他的只能忍痛破坏或者丢弃。阵地上还有一些重伤员，行动不便。
杨顺子对那个中央军军官说道：“长官，我们还有一些重伤员，需要担架，能不能请……”
那中央军军官皱了皱眉，为难道：“这个……我们人手也紧张，而且撤退路上情况复杂，带着重伤员，恐怕会拖累整体行动速度……我看，不如给他们留下些药品和食物，让他们……”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己经很明白——要抛弃重伤员。
“放你娘的屁！”孙麻子猛地站了起来，吊着的胳膊晃荡着，眼睛通红地瞪着那军官，“老子们在这里拼命的时候，你们在哪儿？现在要撤了，就想把重伤的弟兄扔下？老子告诉你，没得门！”
那中央军军官被孙麻子的气势吓了一跳，后退半步，脸色难看：“你……你怎么说话呢？这是战时，总要有所取舍！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狗屁的大局！”赵大刀猛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沫子，他死死盯着那军官，“川军的兵……没有一个能丢下！要撤……一起撤！”
刘黑娃也沉着脸说道：“长官，我们川军虽然装备差，但绝不会丢下自己的弟兄。担架我们自己想办法，用树枝和绑腿现做！绝不会拖累你们！”
林怀安也开口道：“排长，我们可以轮流抬着伤员走。少了谁，我们都走不出这卧牛岭。”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其他残存的士兵也都默默站到了赵大刀他们身后，眼神坚定地看着那个中央军军官。
那军官看着这群浑身血污、伤痕累累却眼神凶狠的川军士兵，知道再坚持己见恐怕会激起兵变，只好悻悻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随你们！但是动作要快！鬼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追上来！”
他带着护卫，转身先往山下走去，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血腥的阵地上多待。
“呸！啥子玩意儿！”孙麻子朝着那军官的背影啐了一口。
杨顺子立刻安排人手，砍伐树枝，用绑腿和破布制作简易担架。林怀安腿脚不便，但也帮忙整理绳索。李石头、栓柱等人则负责将重伤员小心地转移到担架上。
赵大刀伤势太重，也被强行按在了一副担架上。他挣扎着，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夜幕彻底降临。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夜空中闪烁。寒风呼啸，比白天更加刺骨。
队伍终于准备就绪。杨顺子排作为前锋，刘黑娃带着一部分人负责抬担架和护卫伤员，林怀安、孙麻子等残兵作为后卫，负责断后。
临走前，众人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山岭。焦黑的土地，破碎的工事，还有那些永远留在这里的弟兄们的坟冢，一切都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中，像一座无声的纪念碑。
“弟兄们，对不住了……我们先走了……”孙麻子朝着坟冢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哽咽。
“撤！”杨顺子低喝一声，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卧牛岭主峰，沿着预定路线，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林怀安拄着步枪，拖着伤腿，走在后卫队伍的末尾。他回头望去，卧牛岭巨大的黑影矗立在身后，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太多的生命。他知道，滕县完了，王铭章师长恐怕也凶多吉少。这场战役，他们败了，败得如此惨烈。
但他心里并没有太多的绝望。前世的他知道，抗战的道路漫长而艰苦，一时的得失改变不了最终的方向。他还活着，李石头、栓柱、赵大刀、孙麻子……这些种子还活着。只要还有人在，川军的魂就在，抗战的烽火就不会熄灭。
他转过身，跟上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寒冷的冬夜里。前方的路一片漆黑，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他们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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