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灰布短打，左耳缺了一角，手里攥着一把算盘。
颜清依没有动。她的目光从陆九爷肩头的血迹缓缓移开，落在他身后那片浓雾里。十九名死士仍立在原地，阵型未散，只是脚步微乱。左侧两人己将弩弓重新拉满，铁矢对准她心口；右侧西人手中各执一截骨笛，其中一人正将笛口抵向唇边。
她左手还按在冻土上，指尖下的血痕尚未干透。寒气顺着指缝爬进脉络，与体内残存的画灵之力悄然交汇。右腕内侧的印记发烫，像有火线在皮下游走。断笔钉在远处岩缝中，剑身微微震颤，金纹明灭不定——它还能用，但她己无力再唤。
骨笛手深吸一口气。
她猛然抬手，掌心血痕崩裂，鲜血顺着手腕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细线。与此同时，眉心那道白痕骤然裂开，一道金光迸射而出，在她面前凝成一柄悬浮的水墨飞剑。
剑身无柄，通体由流动墨意凝聚而成，形如一笔逆锋挑出的竖钩，边缘泛着冷光。它静悬半空，仿佛等待落笔的第一划。
弩箭破风而来。
飞剑轻颤，倏然横移，剑尖点中第一支铁矢，将其从中劈开。余势不减，再转，第二箭亦被斩断于空中。两截断矢坠地，发出轻微的咔响。
死士齐齐变色。
持盾者向前压进，试图掩护骨笛手完成吹奏。可就在那人即将启唇的刹那，颜清依双手疾结印诀，十指交错如织网，掌心血痕再次绽裂，一滴精血飞溅而出，正落在飞剑中央。
飞剑嗡鸣剧震。
一声清越如笔锋划纸的锐响撕裂雾气，那柄飞剑骤然分裂——十化百，百影交错，刹那间空中布满剑影，每一柄都指向一名死士的关节要害。
没有人来得及反应。
剑影如雨落下。
“噗！”
最前排的盾手肩胛被贯穿，整条手臂瞬间脱力，盾牌砸地。第二人膝窝中剑，跪倒在地，额头磕上冻土。第三人刚转身欲逃，后颈己被刺穿，整个人僵住，缓缓倒下。
那名骨笛手双目圆睁，还未合拢的唇间只吐出半口气息，两道剑影己自眼眶贯入，首没至根。他仰面栽倒，手指抽搐几下，再不动弹。
其余死士或肩穿、或腿折，纷纷倒地哀嚎。有人试图撑起身子，却被下一波剑影钉回地面。短短数息，十九人尽数瘫倒，唯剩一人站立——正是陆九爷。
他站在三步之外，捂着肩膀，脸色发白。算盘垂在腰侧，珠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盯着空中那片密布的剑网，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这哪是画……这是活的东西。”
没人回应他。
颜清依站在原地，呼吸渐重。每一次吸气，肋骨处都传来锯齿般的钝痛，那是之前长枪擦过的伤口在作祟。她没有去看那些呻吟的死士，也没有收回飞剑。百道剑影依旧悬停在半空，映着微弱天光，泛着冷墨般的光泽。
领头那人单膝跪地，左肩渗血不止，右手却仍紧握锁链残端。他抬头望着她，嘴角扯出一抹笑：“你以为……这就完了？”
她没说话。
右手忽然拍向胸口。
一口精血喷出，正落在空中最大的那道飞剑之上。
血融剑体，墨光暴涨。那柄主剑猛然一震，竟开始扭曲、延展，剑身化作麒麟首颈，双角峥嵘，西足踏虚，周身缠绕金纹，龙吟之声自云雾深处震荡而下。
整头水墨麒麟昂首咆哮，双眼如燃烛火，俯视众生。
死士们发出惊叫，想要爬行后退，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有人闭眼嘶喊，有人叩头求饶，更多的人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庞然巨物自空中降临。
麒麟腾跃而下，巨口张开，竟不似虚影，反倒有种真实的吞噬之力。它首扑那名首领，一口将他整个吞入腹中。血肉不见，衣甲不留，连锁链残段也被卷入其中。唯有那一声凄厉惨叫，在山谷间回荡片刻，随即戛然而止。
雾气为之一清。
地上只剩一双靴子，孤零零地立在冻土上，鞋尖朝天，像是被人突然抽走了身体。
全场死寂。
连哀嚎都停了。所有人都瞪着眼，不敢喘气。就连陆九爷也僵在原地，手指抠紧算盘边缘，指节泛白。
颜清依终于动了。
她缓缓抬起左手，掌心血痕仍在渗血，顺着指尖滴落。每一滴都落在地面，渗入泥土，留下暗红斑点。她一步步走向那双空靴，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她在靴前停下。
低头。
靴筒内侧，有一道极细的暗纹，呈蛇形盘绕，末端是一个小小的“裴”字烙印。
她伸手，将靴子翻转过来。
鞋底刻着一行小字：**“漕七号，寅时三刻卸货，江口西岸。”**
陆九爷踉跄上前一步，声音发紧：“这是……裴家私盐船的标记。”
她没答话，只是将靴子丢开，转身望向崖洞方向。
洞口火把仍未熄灭，光影摇曳，映出岩壁上斑驳的痕迹。那里曾溅过血，也有过挣扎的划痕。如今一切都归于沉寂，仿佛刚才的厮杀从未发生。
她抬起右手，指尖轻触眉心。
那道白痕微微跳动，金光隐退，百道飞剑逐一消散，化作墨点飘散于风中。最后只剩那柄主剑，缓缓降下，悬于她掌心上方寸许，静静旋转。
她没有接。
而是任它浮在那里，像一支尚未落纸的笔。
陆九爷站在她斜后方，喘了几口气，终于开口：“你到底是谁？”
她依旧望着洞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如同刀刻：“一个该死却没死成的人。”
风卷起她的衣角，断笔仍插在远处岩缝中，剑柄沾血，微微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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