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云辞。
当这个名字从他唇间吐出,落入我空寂的识海时,竟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没有带来清晰的画面,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沉甸甸地,一首坠下去,坠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仿佛在呼应着什么早己埋藏的东西。
云辞。云。辞。
我倚着粗糙的树干,默念着这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树皮的缝隙。他坚持要送我。一个精怪,何须凡人相送?可我望着他眼中那抹不容置疑的恳切,以及深处挥之不去的、因我那句“可曾见过”而残留的失落,拒绝的话便哽在了喉间。
或许,我也并非全然想让他离开。
“我……名萦华。” 我终是低声回应。声音出口,带着久未言说的生涩。萦绕的萦,芳华的华。这名字自我灵识初开便存在,如同烙印。
“萦华……”他细细咀嚼着,眼神里掠过一丝探寻,似想从这名字里品出些许渊源,最终却仍是徒劳。他轻叹一声,那叹息融在夜风里,几不可闻。“好,萦华姑娘,我们……走吧。”
他没有问我要去往何方。或许他己看出我无处可去,又或许,他此刻的心神,也并未真正放在“目的地”上。
下山的路,比来时显得更长,也更短。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碎石小径上,一青一红,时而交叠,时而分离,沉默得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他走在前面半步,刻意放缓了步子,青衫的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清瘦而挺拔。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书卷气息,混合着山间夜露的清寒,还有一种……属于活生生的人的、温热的生机。这与我这具依靠执念与月华凝聚的、微凉的灵体是如此不同。
偶尔有夜枭啼鸣,或是不知名的小兽窸窣窜过草丛,我都会下意识地微微一僵。这人间的夜晚,对于久离尘世的精魂而言,充斥着太多陌生而细微的惊扰。
他似乎总能察觉到我的停顿,便会稍稍侧身,投来询问的一瞥,却并不多言。他的沉默是一种体贴,却也像无形的壁垒,隔开了他汹涌的内心与我空洞的回应。
行至山脚,官道在望。远处,临安府的城墙轮廓在夜色中显出巍峨的黑影,几星灯火在城头摇曳,如同沉睡巨兽惺忪的眼。
道旁竟停着一辆青篷马车,车辕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车夫裹着厚衣,靠在车框上打着盹。想来是云辞来时雇乘,在此等候的。
“上车吧。”云辞上前,轻声唤醒了车夫。
车夫揉着惺忪睡眼,看到我时,明显愣了一下。深更半夜,荒郊野岭,突然多出一个身着灼眼红衣、容颜绝丽却神情疏离的女子,任谁都会惊疑。
云辞不着痕迹地侧身,挡在我与车夫探究的视线之间,只淡淡道:“有劳,进城。”
车厢内狭小而昏暗,弥漫着一股木材、皮革和旧毡毯混合的气味。我与云辞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车轮开始滚动,辘辘声单调地响着,碾过寂静的夜路。
密闭的空间里,那种无形的牵引力似乎变得更强了。他身上传来的、那缕若有若无的、令我灵魂悸动的气息,混杂在车厢的杂味中,愈发清晰。我垂着眼,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的发梢,我的眉眼,我交叠放在膝上的手。
他在看什么?是在我这张空白的脸上,寻找他梦中人的影子吗?
我鼓起勇气,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紧。有探寻,有迷惑,有某种深藏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炽热情感,却又被理智与眼前的陌生牢牢禁锢。他就这样看着我,仿佛我是他苦思不得其解的一道经义,一卷失传的古籍。
“姑娘……”他终是开口,声音在车轮声里显得有些低沉,“方才在山上,你说‘可曾见过’……云某归来途中,心中始终难安。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只是觉得姑娘,分外眼熟,仿佛……故人。”
故人。
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刺入我空茫的灵台。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庞,眉宇间的书卷气掩不住一丝历经风霜的坚韧。我张了张嘴,那些汹涌的、破碎的感知再次翻腾——战火,离别,无尽的寻觅,还有那碗倒入浑浊河流的汤……
可最终,我能给他的,依旧只是一片虚无的、近乎残忍的澄澈。
“云公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许是……认错人了。”
他眼底那簇微弱的火光,彻底熄灭了。他缓缓靠向车壁,闭上了眼,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不再说话。
车厢内只剩下车轮单调的滚动声,还有那几乎要凝滞的、沉重的失落。
而我,将脸微微偏向窗外,看着飞速掠过的、模糊的夜色,心口那莫名的位置,开始泛起一丝细微的、从未有过的……疼。
仿佛拒绝他,便是伤害了某种深植于我自己魂魄的东西。
马车载着沉默的我们,向着那片灯火阑珊的人间城池,一路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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