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墨痕如旧识
马车最终停在一条僻静的巷口。青石板路被夜露濡湿，映着天边一弯残月，泛着泠泠冷光。云辞先行下车，立在一旁，待我探身而出时，他虚虚地抬手，并非触碰，只是一个防止我跌倒的姿态。
我扶着他的小臂，指尖隔着微凉的布料，能感受到其下坚实的骨骼与温热的体温。这触感陌生又熟悉，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收回手，垂首立定。
“寒舍简陋，望姑娘莫要嫌弃。”他引着我走向一扇虚掩的木门，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墙角植着几竿瘦竹，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正面是三间瓦房，窗纸透出一点暖黄的灯光，在这清冷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却也……格外的，属于“人间”。
我踏进院门，脚步有些迟疑。这方寸天地间弥漫的气息——淡淡的墨香，隐约的茶气，还有那灯火带来的、独属于家的安宁感——都让我这自泥土与月华中诞生的精魂，感到一丝本能的畏缩与隔阂。
云辞推开正房的木门，侧身让我进去。
屋内陈设虽然简单，却极为整洁。靠窗是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整齐地堆着书籍文稿，笔山上搁着几支粗细不一的毛笔，一方歙砚，墨迹未干。墙边立着书架，塞满了线装书册。空气里浮动着的，正是那股让我心绪不宁的墨香，混合着一种……仿佛是经年累月沉浸其中的、属于云辞的独特气息。
“姑娘请坐。”他指了指窗下的两张榆木椅子，自己则走到桌边，执起小火炉上温着的陶壶，斟了一杯热水，递到我面前。“夜寒，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我依言坐下，双手捧着那温热的陶杯，指尖的凉意被一点点驱散。他则走到书案后，并未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那种我己渐渐熟悉的、复杂的审视。
“萦华姑娘，”他沉吟片刻，终是开口，声音比在车上时平稳了许多，却更显认真，“云某并非孟浪之人，只是心中疑团，实在难解。姑娘容颜……与云某梦中常现之人，几乎一般无二。且姑娘出现之地，时分，都太过……巧合。”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我身上的红衣，最终落在我依旧空茫的脸上。“姑娘可曾……听过‘花妖’之说？”
花妖。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看似平静的心湖，骤然激起了剧烈的涟漪。我的灵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悲痛、悲哀与无尽苍凉的悸动。
我……是吗？
我抬眸看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答案，找到他对于“花妖”是畏惧，是好奇，还是……其他。
然而，未等我回应，他的目光却被我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物吸引了。那是一幅画，方才我并未留意。画纸微黄，显是有些年头了。画中并无繁复景致，只有几笔淋漓的墨色，勾勒出一株恣意伸展的海棠，枝头花朵簇拥，那用朱砂点染的红色，鲜艳夺目，与我身上的红衣，与我鬓边那朵绢花，如出一辙。
云辞绕过书案，走到那幅画前，仰头凝视，眉头紧锁。“这幅《醉棠图》……”他喃喃自语，“乃是家传旧物，据说是先祖挚爱之物。画中海棠，姿态颜色，与姑娘……”
他猛地回头，视线在我与画之间急速逡巡，眼中的惊疑之色愈来愈浓。“与姑娘……何其相似！”
他快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的诗集，迅速翻至某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迹道：“还有这诗中所述，‘红衣染就胭脂泪，千载轮回觅旧痕’……这‘红衣’，这‘轮回’……”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因激动而产生的微颤，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我：“萦华姑娘，你究竟是谁？你与我云家，与我梦中之人，与这画这诗，到底有何关联？”
他一连串的追问，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我空寂的识海上。那幅画，那诗句，像一道道闪电，劈入我记忆的浓雾深处。
我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青衫背影，在灯下挥毫，画就一树灼灼的海棠，侧脸温柔；我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低吟，声音沙哑而深情，吟诵着那关于红衣与轮回的诗句……
画面与声音交织，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我手中的陶杯几乎拿捏不住，温热的水溅出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看着他因急切而微微发亮眼眸，看着他手中那本承载着过往痕迹的诗集，心口那莫名的抽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尖锐。
关联？
我也想知道这关联究竟是什么。
可我张了张嘴，面对他渴求答案的目光，所能给出的，依然只有那片令他失望、也令我自己感到无力的、巨大的、沉重的空白。
我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灼人的视线，声音轻得像要散在夜风里：“我……不知。”
云辞眼中的光芒，再一次，缓缓地、彻底地寂灭了。他握着诗集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屋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沉默的墨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沉重如山的过往。
这小小的书斋，于我而言，不再是暂时的栖身之所，而像一方无形的囚笼，囚禁着他无法言说的追寻，和我无法回应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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