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铭以母亲病重为由婉拒了高明远的邀请，但这并没有让事情平息。当天下午，高府又派人送来了一些所谓的“慰问品”——几盒点心，一小包据说是安神的药材。送礼的仆人态度恭敬，但话里话外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再次转达了高会长希望与陆少爷一叙的意愿，并暗示“事关陆会长安危”。
这一次，陆子铭知道不能再简单地推脱了。高明远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而且将父亲抬了出来，这既是诱惑，也是威胁。他如果再拒绝，很可能被视为不识抬举，甚至可能被高明远在坂本信一面前进什么谗言，那对父亲的处境将更为不利。
“福伯，准备一下，我晚上去一趟高府。”陆子铭沉声吩咐道。
“少爷，这太危险了！”福伯忧心忡忡，“那高明远明显没安好心，谁知道他府上现在是什么光景？万一有小鬼子埋伏……”
“我知道危险。”陆子铭打断他，眼神冷静，“但不去，危险可能更大。高明远这种人，最是欺软怕硬，也最懂得审时度势。他现在找我，无非几种可能：一是替小鬼子做说客，试探我的口风；二是想趁机吞并我陆家的产业；或者，他也可能只是想看看陆家这艘船会不会沉，好决定下一步怎么下注。我必须去，至少要弄清楚他的真实意图，不能让他觉得陆家己经无人，可以任他拿捏。”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他昨天也被抓去过宪兵司令部，或许能从他的言谈中，套出一点关于父亲现状的消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福伯知道陆子铭说得有道理，叹了口气：“那……少爷您千万小心。要不要让王石头跟您去？他力气大，关键时刻……”
陆子铭摇摇头：“带人去反而显得我心虚或者有防备。就我一个人去。你留在府里，守好家。如果……如果我天亮前没回来，或者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你立刻带着母亲和府里值钱又方便携带的东西，从小门离开，想办法出城，去南边。”
“少爷！”福伯声音哽咽。
“这是命令！”陆子铭语气坚决，“陆家不能就这么断了。记住，如果我真出了事，不要想着报仇，活下去最重要。”
交代完这些，陆子铭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他回到房间，换上了一身略显正式但不算扎眼的深色长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镜中的年轻人，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厉。他需要扮演一个因为父亲被捕而惊慌失措，但又试图强撑家族门面的纨绔少爷，这或许能降低高明远的戒心。
夜幕降临，北平城陷入了比白天更深的死寂。稀疏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空无一人的街道。偶尔有巡逻的小鬼子皮靴踏地的声音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子铭没有坐车，也没有叫人力车，独自一人步行前往高府。他需要借此观察沿途的情况，也让自己的头脑在冷风中保持清醒。他刻意避开主干道，选择穿行在小巷之中，身影在斑驳的墙壁间快速移动，如同一个幽灵。
高府位于城西，是一处占地颇广、修缮精美的宅院。往日里，这里必定是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但如今，高府的大门也只是虚掩着，门口挂着的灯笼光线昏暗，透着一股萧索和压抑。
陆子铭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门环。
片刻后，侧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门房探出头，警惕地打量着陆子铭。
“陆子铭，应高世伯之邀前来拜访。”陆子铭朗声说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镇定。
门房显然得到了吩咐，闻言立刻将门打开了些：“原来是陆少爷，快请进，老爷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陆子铭迈步走进高府。府内依旧灯火通明，亭台楼阁，假山池水，依稀可见往日的奢华，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来往的下人都低着头，步履匆匆，不敢多看他一眼。
在管家的引领下，陆子铭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花厅。花厅内，只有高明远一人坐在主位上，手边放着一杯茶，似乎在专门等他。
高明远看起来比陆子铭记忆中消瘦了一些，眼袋很深，脸色也有些晦暗，显然这几天的经历让他也并不好过。但他看到陆子铭进来，脸上立刻堆起了熟悉的、圆滑的笑容，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
“子铭贤侄！你可算来了！快请坐，请坐！”高明远拉着陆子铭的手，语气显得十分亲热，“听说玉兰妹子身体不适，我心里甚是挂念，本想亲自过府探望，又怕打扰她静养。怎么样，妹子好些了吗？”
陆子铭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感激：“劳高世伯挂心，家母只是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己服了安神汤，睡下了。小侄本该在床前侍奉，但世伯两次相邀，想必有要事，不敢不来。”
两人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茶点后，便被高明远挥手屏退，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高明远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收敛，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贤侄啊，崇文兄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真是……飞来横祸啊！谁能想到，这小鬼子如此不讲道理！”
陆子铭低下头，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握紧，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高世伯，您……您昨天也被请去了，可知我父亲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他们……他们有没有……”
他看着高明远，眼神里充满了“恰当”的恐惧和期盼，将一个关心父亲安危的儿子的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高明远看着陆子铭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很快又被同情取代（至少表面上是）。他压低了声音：“贤侄，你别太担心。崇文兄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宁折不弯。昨天在司令部，坂本机关长确实要求他出面组建维持会，被他严词拒绝了。当时场面闹得很僵……坂本机关长非常生气。”
他顿了顿，观察着陆子铭的反应，才继续道：“崇文兄和其他几位态度强硬的朋友，被暂时扣下了。不过，据我观察，坂本机关长虽然恼怒，但似乎还没有下死手的意思。毕竟，崇文兄在北平商界威望很高，小鬼子刚进城，也需要稳定人心，不敢把事情做绝。”
这番话半真半假，与陈小刀打听到的消息基本吻合，但高明远刻意淡化了父亲可能正在受刑的事实，也强调了小鬼子“不敢把事情做绝”，这其中安抚和试探的意味十分明显。
“那……那我父亲现在安全吗？他们有没有……对他用刑？”陆子铭追问道，声音带着更明显的颤抖。
高明远犹豫了一下，含糊其辞道：“这个……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宪兵司令部里面，我们这些被放出来的人是无法探知的。不过，贤侄你放心，我会尽量托关系打听，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陆子铭心中冷笑，托关系？托谁的关系？小鬼子的关系吗？但他面上却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多谢世伯！多谢世伯！只要能救我父亲出来，我陆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他适时地表现出了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慌乱和愿意付出巨大代价救父的决心，这符合他“纨绔少爷”的人设，也可能是高明远希望看到的。
果然，听到“倾家荡产”西个字，高明远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掩饰过去。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问道：“贤侄啊，如今崇文兄不在，陆家偌大的家业，还有商会那边的事务，可就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重头戏来了。陆子铭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高明远今晚找他的真正目的。
他脸上露出茫然和苦恼的神色：“打算？我……我能有什么打算？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只想着怎么救父亲出来。家里的生意，以前都是父亲打理，我……我根本不懂啊。商会那边，就更不用说了。”
他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自己的无能和无助，然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向高明远：“高世伯，您和我父亲是多年的好友，又是商会会长，经验丰富，德高望重。如今陆家遭此大难，小侄年轻识浅，恳请世伯看在和我父亲的交情上，一定要帮帮小侄，指点一条明路啊！”
他这番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将陆家的软肋主动暴露给了高明远。
高明远对陆子铭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贤侄，既然你叫我一声世伯，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了。如今这北平，己经变天了！是小鬼子的天下！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崇文兄的脾气是硬，我佩服！但是，硬碰硬，吃亏的是自己啊！”
他观察着陆子铭的脸色，见他没有立刻反驳，便继续说道：“坂本机关长那边，态度是很明确的，就是要崇文兄出来主持维持会。这维持会嘛，说起来不好听，但也是为了维持地方秩序，保护咱北平百姓少受些战乱之苦嘛。崇文兄若是肯点头，不仅立刻就能恢复自由，这北平商界，以后还不是由他说了算？陆家的产业，也能得以保全，甚至更进一步。”
图穷匕见。高明远果然是在替小鬼子做说客。
陆子铭心中怒火升腾，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挣扎和犹豫的表情：“可是……可是我父亲的脾气……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他要是知道我背着他答应小鬼子，他……他非打死我不可……”
“此一时，彼一时啊！”高明远劝道，“崇文兄在里面，或许还不知道外面的艰难。你是他儿子，现在陆家你做主！你得为陆家的未来着想，为你母亲着想！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陆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看着崇文兄在里面受苦，甚至……甚至丢了性命？”
他的话语充满了蛊惑和威胁：“只要你这边点了头，我就可以去和坂本机关长斡旋，保证立刻释放崇文兄，而且既往不咎。到时候，你们父子团聚，陆家产业得以保全，岂不是两全其美？至于崇文兄那边，慢慢劝，总会想通的。实在不行，你先以陆家代表的身份，参与维持会的筹备工作，也是一样的。”
陆子铭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地说道：“高世伯，您……您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这事关重大，我……我不能立刻决定。”
他没有断然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选择了拖延。这符合一个惊慌失措的年轻人的反应，也给高明远留下了一个“可以争取”的印象。
高明远果然没有逼得太紧，他理解地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这事确实需要慎重考虑。贤侄，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不过，时间不等人啊，崇文兄在里面多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
他又“语重心长”地劝慰了陆子铭几句，然后便端茶送客。
离开高府，走在清冷漆黑的街道上，陆子铭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番表演，耗费了他大量的心力。与高明远这种老狐狸周旋，丝毫不比面对明枪明箭轻松。
高明远的意图己经很明确了：威逼利诱，迫使陆家屈服，至少是让他陆子铭代表陆家屈服，从而完成小鬼子交代的任务，同时也可能趁机攫取陆家的利益。
至于父亲真正的安危，高明远恐怕并不真正关心。他带来的所谓“消息”，更多的是为了增加说服力的筹码。
这次会面，虽然没有得到关于父亲现状的确切信息，但让陆子铭彻底看清了高明远的立场和嘴脸。这个人，己经不可信任，甚至需要高度警惕。
同时，他也更加确信，妥协投降绝无可能。那不仅是背叛父亲，背叛家族，更是背叛自己的良心和这个民族的尊严。
那么，剩下的路，就只有他之前设想的那一条——抗争到底！
他加快了脚步，消失在黑暗的巷弄中。他需要尽快回去，进一步完善那个冒险的计划。时间，真的不多了。高明远不会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父亲在宪兵司令部里，更是度日如年。
黑暗依旧浓重，但陆子铭心中的方向，却越发清晰。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九死一生的道路。但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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