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像一支淬了毒的冷箭，毫无征兆地，射向林默看似无懈可击的伪装。
太突兀了。
前一秒，他们还在聊着云城湿冷的冬天，下一秒，话题就跳到了这副眼镜上。这不符合一个正常闲聊的逻辑。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专门用来刺探他真实身份的陷阱。
林默的大脑，在零点零一秒内，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
这副眼镜是苏冉准备的，最普通的款式，购于一家全国连锁的眼镜店。发票和购买记录都存放在安全屋，随时可以调取。如果文叔只是随口一问，他可以轻松应对。
但，如果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呢？
如果这副眼镜，或者说，佩戴眼镜这个行为本身，触动了对方某个特殊的记忆点呢？
比如，真正的“沈君彦”，从不戴眼镜。他的视力，是顶尖飞行员的级别。这是他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的事实。
文叔，显然不是沈君彦亲近的人。但他作为一个与沈卫国有着秘密联系的，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老狐狸，他的信息渠道，绝对超乎常人的想象。
他或许不知道沈君彦的视力，但他可能知道沈君彦的某个习惯。
林默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保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茫然与无辜。
他扶了扶镜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哦，这个啊。就在公司楼下那家‘视界眼镜店’配的。我其实不近视，就是……设计师嘛，您懂的，天天对着电脑，配个防蓝光的镜片，保护一下眼睛。顺便，还能显得……专业点？”
他最后那句带着自嘲的调侃，将一个初入职场，想通过外在形象给自己增加专业度的年轻人的心态，描摹得惟妙惟肖。
这个回答，堪称完美。它既解释了眼镜的来源，也解释了他一个不近视的人为何要戴眼镜的“动机”。这个动机，听上去有些虚荣，却又无比真实，完全符合他“林默”的人设。
文叔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林默的心，悬在半空中。他知道，成败，就在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过了足足有五秒钟。
那是一种足以让任何心理素质不过硬的人，彻底崩溃的，漫长的沉默。
然后，文叔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的，温和的笑。
“呵呵，现在的年轻人，心思就是多。”他端起茶壶，重新为林默续上了茶，语气也变得亲切了不少。“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跟不上时代喽。”
成了。
林默悬着的心，缓缓地，落回了原处。后背，早己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文叔刚才那句话，不是陷阱，而是……最后一道保险。他在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来测试他的临场反应。如果他有任何一丝的犹豫、慌乱，或者回答得过于完美，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而他刚才那个略带笨拙和虚荣的回答，恰恰打消了对方最后的疑虑。
“老先生您说笑了。您这叫底蕴，我们这叫浮夸。”林默顺着他的话，谦虚地说道，同时，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个准备告辞的表情。
“时间不早了，今天真是打扰您了。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改天有空，我再来向您请教。”
他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姿态恭敬，却不谄媚。
“嗯。”文叔点了点头，没有挽留。“慢走，不送。”
林默转身，缓步向门口走去。
每一步，他都走得沉稳而又坚定。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锐利的目光，一首跟随着他，首到他推开那扇木门，重新回到外面的阳光下，那道目光，才彻底消失。
当木门在身后合上的那一刻，林默深吸了一口气。
古玩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阳光依旧温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短短的二十分钟，他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个来回。
他没有立刻离开。
他依旧保持着“林默”的人设，在旁边一家卖文房西宝的店里，买了一支最便宜的毛笔，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消失在街角的尽头。
……
回到那间灰色的安全屋，林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凉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脸。
镜子里，那张属于“林默”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苍白。但那双被水浸湿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火焰。
他脱下那件被冷汗浸透的衬衫，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然后，他走到客厅中央，闭上了眼睛。
岁寒斋里的一切，像电影回放一般，在他的脑海中，以最精准的方式，被一帧帧地重构出来。
店铺的平面布局图。
三处监控探头的位置和监视死角。
博古架上，每一件瓷器和玉器的摆放顺序。
展柜里，每一幅字画的内容和落款。
那个通往内室的暗门。
以及，文叔那张布满皱纹，却精明过人的脸，他说话的语气，他喝茶的习惯，甚至是他手指上那枚古朴的翡翠扳指。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像最精密的3D扫描仪一样，完整地，刻录了下来。
他拿出那部黑色的手机，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他打开了一个加密的绘图软件，用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将岁寒斋的平面图，以及所有物品的摆放位置，都精准地绘制了出来。
然后，他又打开了录音功能。
“目标人物，文叔。男性，年龄约六十至六十五岁。身高约一米七零，体型偏瘦。习惯穿中式唐装，佩戴金丝边眼镜，右手拇指戴有一枚老坑冰种翡翠扳指。”
“此人观察力极其敏锐，警惕性极高。善于通过闲聊，进行心理试探。初步判断，其接受过专业的反侦察训练。”
“店内安保措施严密。除了三处明面上的监控，不排除有隐藏的红外或压力感应报警装置。茶台后的暗门，极有可能是其与外界进行秘密联络，或存放重要物品的地点。”
他将自己所有的观察和判断，都用最简洁，最客观的语言，录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这两份加密的文件，发送给了苏冉。
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
不是回复，而是一个地址。
云城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B栋，1503号房。
地址下面，附着一条简短的信息。
“你父亲，在那里。”
林默的瞳孔，猛地一缩。
沈卫国？他为什么会在医院？
难道是……出事了？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不对。
如果沈卫国真的出了意外，苏冉绝不会用这种平静的语气通知他。
这不是一个意外。
这是一个，新的棋局。
苏冉，在邀请他，去看另一出戏。一出，由他最亲近的父亲，亲自上演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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