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发酵中的面团，在“醒石”面包店温暖的空气里，缓慢、安静地膨胀。珂离留的日常打卡，封俊不动声色的留意，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份源于灵魂深处、被轮回暂时掩埋的熟悉感，如同沉睡的酵母，在人间烟火的温床里，悄然滋生。
这天傍晚，最后一位顾客拎着鼓囊囊的纸袋心满意足地离开。封俊挂上“打烊”的牌子，开始例行的清扫。珂离留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她合上手中那本关于宋代窑变的图册，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斟酌什么。
“封老板，”她抬起头，窗外的暮色给她清冷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明天早上，我想订一个面包。”
封俊正弯腰擦拭柜台，闻言首起身：“什么面包？菜单上的都可以。”
“不是菜单上的。”珂离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认真的探询，“是一种……很古老的面包。可能需要用到石磨全麦粉，少量的野生酵母，或许……还需要一点特别的火候。”
封俊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看向她，捕捉到她眼中那抹不同于往常客套的、带着某种期待的光芒。“古老的面包？有名字吗？或者大致的样子？”
珂离留微微歪头，像是在回忆一个极其久远的梦：“名字……记不清了。只记得样子大概像个圆盘，表皮应该很厚实，带着烟火炙烤过的焦痕，内部要，有韧性，麦香……要像刚刚收割下来的麦田。”
这个描述过于抽象，甚至带着点诗意的缥缈。若是别的客人提出这种要求，封俊多半会礼貌地表示无法满足。但看着她认真的眼神，那句拒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却变成了：“没有配方，没有具体步骤，这有点难。”
“我相信你的手感。”珂离留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碰触面粉和水的时候，不像是在遵循步骤，更像是在……倾听它们。”
封俊心头一震。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自己都未曾深思过的状态。他沉默地擦完了最后一块台面，将毛巾整齐挂好，然后走到操作台前，打开装着T65面粉的布袋子，深深吸了一口那原始纯粹的麦香。
“我试试。”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平静，心底却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不是为了营业额，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不想让她眼底那点微光熄灭。
“谢谢。”珂离留的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是早春湖面裂开的第一道冰纹。她站起身，“那我明早来取。”
她推门离去，铃铛声在寂静的店里回荡。
封俊站在逐渐暗下来的店里，没有开灯。暮色将他笼罩，操作台上未清理的面粉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柔白。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面粉，在光滑的不锈钢台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圆盘……厚皮……焦痕…………韧劲……原始的麦香……
这些碎片化的词语在他脑中盘旋，组合，拆解。他没有去找任何食谱，只是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那种与食材对话的状态。想象着最原始的石磨碾过麦粒，粗糙的麸皮掺杂其中；想象着野生的酵母在陶罐里缓慢呼吸，带来复杂而立体的酸度；想象着古老的石窑，柴火燃烧，将热力与烟熏的气息一同烙进面包的肌肤……
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在他指尖苏醒。他仿佛能“看”到那种面包应有的肌理，能“闻”到那混合着泥土、阳光与火焰的终极麦香。
这一夜，“醒石”操作台的灯光亮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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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珂离留比平时来得早了许多。晨光熹微中，面包店还未正式营业，但的香气己经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那是一种更深沉、更质朴、仿佛能唤醒古老记忆的烘焙气息。
她推门进去时，封俊正背对着她，小心地从烤箱里取出一个面包。
那是一个硕大的、圆盘状的面包，表皮是深邃的、近乎焦糖色的棕褐，上面布满了不规则的开裂和粗犷的、如同龟甲般的纹路，边缘处甚至带着些许柴火燎过般的深色痕迹。它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大地般的厚重气息和纯粹到极致的麦香。
封俊将面包放在厚重的木砧板上，转过身。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丝完成挑战后的疲惫与满足。
“是这个样子吗？”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微小的期盼。
珂离留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个面包上，一步步走近。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抚上面包粗粝温热的表皮，那触感，那温度，那香气……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尘封千万年的记忆闸门！
恍惚间，她不再是站在现代都市的面包店里，而是置身于一片洪荒的旷野。天空是补天前的混沌色泽，脚下是新生的、带着湿气的泥土。不远处，篝火噼啪作响，一个模糊却伟岸的身影正在用泥土造人，而旁边，一只顽皮的小兽（是封俊最初的模样！）正叼着一块刚刚从篝火余烬中扒拉出来的、烤得焦黑的、圆盘状的食物，献宝似的跑到她（那时她还是个小仙子）面前，眼神亮晶晶地等着她的夸奖……
那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细节，但那股混合着洪荒烟火与纯粹喜悦的情感洪流，却真实地冲刷过她的灵魂！
她猛地抬头看向封俊，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热。是他！哪怕轮回转世，哪怕记忆蒙尘，他指尖流淌的、对食物最本真的理解与创造，依旧烙印着独属于他们的、跨越时空的印记！
“是……”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强行稳住，“就是这个味道。”
封俊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心头莫名一紧。他不太明白，一个面包为何能让她如此动容。但他能感觉到，这个他凭借模糊感觉“创造”出来的面包，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他拿起面包刀，小心地切下一厚片。内部的组织呈现美妙的、的琥珀色，大小不一的气孔如同呼吸过的生命痕迹。他递给她。
珂离留接过，双手捧着，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她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粗粝的表皮在齿间碎裂，发出扎实的声响，紧接着是内部而极富韧性的组织，需要稍稍用力才能撕扯开。纯粹的、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的麦香瞬间充盈口腔，带着石磨面粉的颗粒感，野生酵母的复杂酸韵，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远古篝火的烟熏气……
不是精致的美味，而是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感的、首击灵魂的满足。
泪水，终于挣脱束缚，无声地滑落，滴在手中的面包上。
封俊看着她低头落泪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闷闷的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眼泪，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猛地顿住，僵在半空。
他……没有这个资格。
珂离留却在这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僵在半空的手，然后，将自己沾着面包屑和泪水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刹那——
“嗡！”
封俊只觉得脑海深处仿佛有洪钟大吕轰然敲响！无数破碎的光影、声音、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洪荒的旷野，补天的壮丽，坠落的失重，商海的浮沉……还有眼前这张带泪的、无比熟悉的脸庞……
头痛欲裂！他闷哼一声，猛地抽回手，扶住了操作台边缘，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封俊！”珂离留惊呼。
那剧烈的冲击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封俊再次抬起头时，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混乱。刚才那些是什么？幻觉吗？为什么心脏跳得如此失序？为什么看着她的眼泪，他会感到一种灭顶般的心疼与……眷恋？
“你……没事吧？”珂离留担忧地看着他，不敢再轻易触碰。
封俊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中那些荒诞的碎片。“没……没事。”他声音沙哑，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这个面包……对你来说，很重要？”
珂离留看着他眼中残留的混乱与那丝陌生的温柔，心中酸涩与甜蜜交织。她轻轻点头，泪中带笑：“很重要。比你想的，重要得多。”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依旧困惑的神情，柔声道：“谢谢你，封俊。谢谢你……把它带了回来。”
封俊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心底那片空落了许久的角落，仿佛被这个带着泪痕的笑容，和那个古老面包的扎实香气，一点点，填满了。
窗外的阳光彻底明亮起来，透过玻璃，照亮了操作台上那个粗犷而温暖的圆盘面包，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悄然连接、再也无法斩断的无形丝线。
记忆的坚冰，己经开始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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