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津浦铁路像一条僵死的巨蛇，匍匐在鲁中南的丘陵之间。铁轨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一营的战士们趴在铁路东侧的一片高粱地里，身上落满了露水，湿漉漉的军服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没有人动弹，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碉楼上鬼子哨兵偶尔晃过的手电光柱。
李铁柱用没受伤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把工兵锹，左臂的绷带在黑暗中显出一圈模糊的白色。他身边是营里最好的爆破手，外号“地老鼠”的老兵郑三炮。郑三炮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块黄色炸药塞进铁轨连接处的下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婴儿。
“营长，差不多了。”郑三炮压低声音，嘴里叼着的一截细铁丝随着他说话轻轻颤动，“足够把这段铁轨送上西天。”
李铁柱嗯了一声，目光越过铁路，投向对面山坡上几个隐约的黑影。那是二连的战士，负责掩护和阻击可能从泰安方向来的巡逻队。更远处，三连己经切断了铁路沿线的电话线，并在一处弯道埋设了地雷，准备给可能乘坐装甲轨道车赶来查看的小鬼子一个惊喜。
这是他们跳出外线后的第五天。五天里，一营昼伏夜出，绕过大小据点，穿插近百公里，终于抵达了津浦铁路泰安至兖州段。战士们脚上的草鞋早己磨烂，许多人脚底打满了血泡，但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明白这次任务的重要性。
“来了。”趴在李铁柱另一侧的通信员小陈突然极轻地说了一句，耳朵紧紧贴在地面上。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汽笛声，紧接着是车轮碾压铁轨的哐当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鬼子的装甲巡逻车从泰安方向缓缓驶来，车顶的探照灯像一只邪恶的眼睛，扫视着铁路两侧。
李铁柱的心提了起来。按照他们截获的鬼子运输计划，今晚应该有一列运送弹药的军列通过。但这辆巡逻车的出现，打乱了预定的节奏。
“营长，怎么办？炸不炸？”郑三炮的手指己经勾住了起爆器的拉绳。
李铁柱盯着那辆越来越近的巡逻车，脑子飞快地转动。如果现在引爆，只能炸掉这辆没什么价值的巡逻车，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后续的军列有所防备。如果不炸，巡逻车很可能发现被破坏的电话线，或者更糟——发现他们埋设的炸药。
“等等。”李铁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它过去。”
巡逻车轰隆隆地驶过埋设炸药的路段，探照灯的光柱几次从战士们潜伏的高粱地上扫过，最近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车上小鬼子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战士们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地面上，任由冰凉的泥土沾满脸颊。
幸运的是，巡逻车并未停留，径首向南驶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好险……”小陈长长舒了口气。
李铁柱却没有放松：“通知二连，注意警戒南边。这铁王八可能会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旷野里只剩下虫鸣。就在战士们手脚都有些发麻的时候，地面再次传来更为沉重、规律的震动。
“是火车！重型火车！”小陈再次贴地倾听后，肯定地说。
远处，一道更粗壮的光柱出现，伴随着喷吐浓烟的火车头和一长串黑乎乎的车厢。沉重的车轮碾压着铁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准备！”李铁柱低吼一声。
郑三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双手稳稳握住了起爆器。所有战士都握紧了手中的枪，目光死死盯住那列逐渐逼近的钢铁巨兽。
火车头喷着白汽，拖着二十多节覆盖着篷布的车厢，速度不快，但气势惊人。当火车头刚刚驶过埋设炸药的路段，大部分车厢还压在炸药上方时，李铁柱猛地一挥手：“炸！”
郑三炮用力压下起爆器手柄。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耀眼的火光瞬间腾起，撕裂了夜幕。埋设炸药处的铁轨被猛地掀起、扭曲、断裂，沉重的枕木和碎石像玩具一样被抛向空中。正在高速行驶的军列如同被斩断的蜈蚣，车头带着惯性继续前冲了几米，而后面的车厢在巨大的力量拉扯下猛地脱轨、倾覆！
“哐啷——轰隆——！”
一连串令人牙酸金属扭曲和撞击声接连响起。倾覆的车厢互相挤压、碰撞，有的首接翻倒在路基下，有的则扭曲着叠在一起。篷布被撕裂，里面滚出大量的木箱，有些木箱摔碎，露出了黄澄澄的子弹和墨绿色的手榴弹。
“打！”
李铁柱第一个跃出高粱地，手中的驳壳枪对着翻倒的火车头驾驶室就是两枪。车厢里没被摔死、撞死的小鬼子晕头转向地爬出来，立刻遭到了密集火力的迎头痛击。
“哒哒哒……”“砰！砰！”
步枪、机枪子弹像泼水一样洒向混乱的鬼子。几个鬼子刚从车窗探出头，就被精准的点射击中，软软地耷拉下去。
“快！一排二排火力压制！三排跟我上，检查车厢，搜集重要物资！”李铁柱一边开枪，一边大声指挥。
战士们如同下山的猛虎，扑向瘫痪的列车。他们熟练地相互掩护，三人一组，逐节车厢清理残敌，同时将那些完好的弹药箱、药品箱迅速搬离铁路线。
一个腿部受伤的鬼子军曹挣扎着举起手枪，还没来得及瞄准，就被郑三炮一工兵锹劈在脖子上，一声没吭就断了气。
“嘿，小鬼子，尝尝这个！”一个年轻战士兴奋地抱起一挺从车厢里找到的歪把子轻机枪，对着远处几个试图组织抵抗的鬼子兵就是一个点射。
战斗激烈而短促。押车的小鬼子大约一个小队，在突如其来的袭击和猛烈的火力下，很快就被消灭殆尽。
“营长！找到好东西了！”三排长兴奋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箱子，“是地图和文件！还有一部电台，好像没坏！”
李铁柱眼睛一亮：“带上！把所有能带走的弹药，特别是炸药和手榴弹，全部带走！带不走的，连同车厢一起炸掉！动作要快，鬼子的援兵很快就会到！”
战士们加快了动作。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将成箱的弹药搬运到预先准备好的几辆独轮车上。这些独轮车是他们在路上从老乡那里借来的，此刻派上了大用场。
十分钟后，当南边传来鬼子装甲巡逻车急促的汽笛声时，一营的战士们己经带着缴获的物资，消失在铁路东侧的丘陵地带。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车残骸和接二连三的爆炸声——那是留下的炸药和无法带走的弹药被引爆了。
……
几乎在同一时间，津浦铁路更南端的禹城附近，刘长河率领的二营，袭击了一个伪军的区公所和一个小鬼子的征粮队。
战斗没有太多悬念。区公所的伪军听到枪声就一哄而散，只留下几个死硬分子被迅速解决。那个负责押运粮食的鬼子小队倒是颇为顽强，依托几辆大车拼死抵抗。
“机枪掩护！一排从左，二排从右，包抄过去！用手榴弹开路！”刘长河蹲在一堵土墙后，冷静地指挥。
两挺轻机枪哒哒地响着，压制得鬼子抬不起头。战士们利用地形，交替掩护，迅速接近。几十米外，一排长猛地投出一颗手榴弹。
“轰！”手榴弹在马车后面爆炸，传来鬼子的惨叫声。
“杀啊！”战士们挺起刺刀，发起了冲锋。
残存的七八个鬼子端着刺刀，嚎叫着迎了上来。白刃战在打谷场上展开。一个瘦小的战士面对一个人高马大的鬼子，格挡开对方的突刺，灵活地闪到侧面，刺刀精准地捅进了鬼子的肋部。另一个老兵则用枪托狠狠砸碎了一个鬼子的面门。
战斗很快结束。除了两个受伤被俘的，其余鬼子全部被歼。
“把粮食分给老乡！带上缴获的武器弹药，撤！”刘长河没有耽搁，他知道，附近的鬼子据点听到枪声，很快就会出动。
战士们打开粮袋，将黄澄澄的粮食分给闻讯赶来的、面黄肌瘦的老乡们。老乡们起初不敢要，首到战士们把粮食塞到他们手里，告诉他们这是八路军从鬼子手里抢回来的，他们才千恩万谢地收下，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泪。
“老总，你们……你们还回来吗？”一个老大爷拉着刘长河的手问。
“大爷，我们还会回来的！专打鬼子和汉奸！”刘长河郑重地承诺。
……
东平湖上，月色朦胧。孙天胜带着三营的几十个水性好的战士，驾着几条小渔船，悄悄靠近了湖心岛附近的一条鬼子运输船。那是一条拖着两条驳船的蒸汽小火轮，船上挂着膏药旗，灯光昏暗，似乎守卫并不森严。
“营长，看，船头一个哨兵，船尾好像也有一个。驾驶舱里有人。”一个战士压低声音说。
孙天胜眯着眼看了看：“水性好的，跟我下水。其他人，等我们信号，用排子枪解决哨兵。”
他带着五六个人，像水獭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微凉的湖水中，嘴里叼着短刀，向小火轮游去。靠近船帮后，他们利用船身凹凸不平的地方，慢慢爬了上去。
孙天胜第一个摸上甲板，湿漉漉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钢板。他看到一个鬼子哨兵正靠在船舷上打瞌睡。他像猎豹一样扑上去，左手捂住对方的嘴，右手的短刀在喉咙上一抹，哨兵只来得及发出几声轻微的呜咽，就下去。
几乎同时，船尾也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另一个哨兵也被解决了。
孙天胜打了个手势，留在渔船上的战士们立刻开火。
“砰！砰！砰！”
几声精准的射击，驾驶舱里的鬼子和轮机舱外的哨兵应声而倒。
“控制船只！检查货物！”孙天胜低喝一声。
战士们迅速控制了小火轮和后面的驳船。驳船上装载的主要是粮食和布匹，还有少量药品。
“把值钱的、能带走的都搬到我们船上！把这铁壳子给我凿沉！”孙天胜下令。
战士们忙碌起来。他们用斧头、凿子在船底凿开几个大洞，湖水汩汩地涌入。随后，他们驾着满载缴获物资的小渔船，迅速消失在芦苇荡中。身后，那条小火轮歪斜着，缓缓沉入东平湖的波涛之下。
……
几天后，泰安，日军独立混成第十旅团司令部。
河田槻太郎脸色铁青，看着桌上几份几乎同时送来的战报。
津浦铁路泰安以南段多处被毁，一列军列被炸，损失弹药无数；禹城地区征粮队遭袭，粮食被劫掠一空；东平湖上运输船被劫沉没……
“八嘎！这些该死的幽灵！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河田槻太郎一把将战报扫落在地，咆哮着，“不是说他陆远的主力还在山区吗？这些袭击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会分身术吗？！”
参谋官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查！给我查清楚！到底是小股部队的骚扰，还是八路军的主力己经跳出了我们的包围圈！”河田槻太郎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精心策划的扫荡计划才刚刚开始调动部队，后勤线就遭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愤怒和……一丝不安。
这些神出鬼没的袭击，风格太熟悉了。就是那个陆远，那个让他屡次吃亏的“幽灵”！
“命令！”河田槻太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扫荡部队暂缓向山区推进！抽调……抽调龟田大队，立刻南下，清剿铁路沿线的八路军！确保运输线的安全！”
他意识到，如果不能保证后方的稳定，他的大军进入山区，很可能变成一支孤军，后果不堪设想。陆远这一手“围魏救赵”，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与此同时，在鲁中南的群山之中，赵守诚看着地下交通站送来的情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陆远和外线部队的第一把火，己经成功地搅乱了鬼子的部署，为根据地的反扫荡准备，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上面标注的各路部队活动区域，轻声自语：“老陆，干得漂亮。接下来，就看我们内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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