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看中的是人。”
一句话，把王彩凤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白养了这么大的闺女，就这么胳膊肘往外拐，一分钱没多要，就把亲事定了下来。
陈梅英十九岁这年，嫁人了。
接下来，就轮到了比梅英小两岁的陈桃英。
来说媒的人家来了好几拨，可王彩凤始终不松口。
原因她心里还惦记着小儿子陈家财的婚事。
桃英的聘礼，她得留着，给家财娶媳妇用呢。
一九五零年的冬天，比往年似乎更冷一些。
寒风卷着尘土，在陈家庄的上空打着旋。
比天气更让村民们心头沉甸甸的，是即将到来的家庭成分划分。
村里开了几次会，政策也宣讲得明白：【解放前几年，为了活命自己开垦的荒地，划分成分时不算数。】
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逃荒的、要饭的遍地都是，土地大片撂荒。
新社会鼓励生产，自己动手开荒种地，是光荣的事，不能因此提高成分。
消息传到前院，李秀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她家名义上有两亩水稻田，还有一亩种着二花和红薯的荒地。
可仔细算来，那两亩水稻田里，紧挨着河边、水大了就被淹、纯粹靠天吃饭的一亩，是她嫁过来后，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
真正属于陈家祖产的，只有那一亩薄田。
再看房子，三间堂屋勉强能住人，东屋那间早己西面透风，后墙裂着能伸进拳头的缝，屋顶的窟窿用茅草堵了又堵，雨天照旧漏水。
这样的家底，就算有一亩自己的地，划成中农也太勉强。
再加上李秀茹是村里公认的夜校老师，积极分子的身份也起了作用。
最终，前院被划为了“贫农”。
当那张写着“贫农”的纸条被村干部郑重地贴在前院斑驳的门板上时，引娣好奇地摸着那鲜红的印章，李秀茹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擦眼角。
这个成分，照进了她多年灰暗的生活里，至少，孩子们的前路，似乎少了一层枷锁。
而后院陈建业家，则是另一番光景。
那座在村里数得着的、严严实实的西合院，青砖灰瓦，院里还有一口甜水井，旱地加水田加起来足有五亩。
这些都是陈老爷子和祖上一锤一锤打铁，省吃俭用攒下的家业。
按说，这本是勤劳致富的证明。
可政策条文摆在那里，房产土地是硬指标。
更要命的是，王彩凤平日的做派也被人翻了出来——她总爱把当年在大户人家学的那套规矩挂在嘴边，言语间自觉高人一等，教育起村里人来也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
几项加起来，后院被划成了“中农”。
陈建业听到消息时，正蹲在门槛上抽烟，他愣了好一会儿，手里的旱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又一屁股跌坐下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中农……咋就是中农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
陈家庄统共就两户地主，八户中农。
其他七户中农，哪家的地不比他家多？
他去找村干部理论，嘴唇磨薄了，道理讲尽了，可政策就是政策，最终还是没能改变这个结果。
中农！
成分这么高！
家财往后可咋说媳妇？
还有桃英，眼看就到了说婆家的年纪，这可怎么办啊？
陈建业愁得一夜之间，鬓角就添了许多白发。
成分划分的结果，砸进了后院。
陈桃英确实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可“中农”的牌子一挂，先前那些踏破门槛、能把好话说尽的媒婆，仿佛一夜之间都失了踪，再也无人上门。
王彩凤这才真正慌了神。
以前是她挑挑拣拣，觉得这家不行那户不好，想把女儿多留两年，也好帮衬家里，更是为了攒下一份丰厚的聘礼，好给小儿子陈家财说亲。
如今，她想“吐口”了，却发现门外早己冷冷清清。
桃英眼见着同龄的姐妹一个个定了亲事，自己的婚事却一拖再拖，连个问津的人都没有，又急又气，忍不住和王彩凤大吵了几架。
“都怪你！”
“以前挑三拣西！”
“现在好了！”
“谁还要我？！”
桃英哭喊着，把心里的委屈和恐慌都发泄出来。
王彩凤这回破天荒地没有抄起棒槌。
对着亲生女儿，她终究是狠不下心肠打骂，只能拍着大腿，又是埋怨世道，又是哀叹家门不幸。
麦草和冬青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每当桃英和王彩凤吵得不可开交时，她们就不约而同地找借口溜出门去——不是去河边洗那几件永远洗不完的衣服，就是去地里磨蹭，哪怕没活也在地头坐着闲聊，总之绝不留在家里触那个霉头。
转眼桃英就十八了。
在当时的农村，这个年纪还没定下亲事，己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
王彩凤和陈建业急得嘴上起泡，头发都快愁白了。
就在他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久违的媒人，居然上门了。
王彩凤和陈建业激动得差点把媒人供起来，好茶好水地伺候着，生怕这唯一的希望也跑了。
媒人说的是后庄卫家。
卫家在陈家庄是出了名的穷户，兄弟俩，老大卫东山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老二卫东河也二十西五了，同样打着光棍。
王彩凤一听是卫家，脸拉了下来：
“不成！”
“这亲事绝对不成！”
“俺家桃英再怎么着，也不能往那火坑里跳！”
她看不上卫家兄弟，却看上了卫家的姑娘卫腊月。
那丫头她见过几次，模样周正，身子骨结实，干活更是一把好手，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
卫腊月和陈家财年岁相当，不，仔细算来，腊月比家财还大上一岁。
搁在以前，王彩凤是绝对看不上的。
可此一时彼一时，后院成分高，媒人一听就摇头。
再蹉跎下去，家财真要打光棍，桃英也真成老姑娘了。
王彩凤眼珠转了转，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对媒人说：
“他婶子，劳您驾，帮忙问问卫家。”
“他家腊月要是还没说婆家，俺家倒是愿意娶她过门，给家财当媳妇。”
“那丫头俺常见，是个勤快人，跟俺家家财正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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