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出生不到满月就被抱走、至今生死不明的三女儿，是她心底从未愈合的伤口，是她十几年来午夜梦回时无声的泪。
满意愣住了，茫然地问：
“谁是三丫？”
引娣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沧桑：
“在你前头，妈还生了个女孩，就是你三姐。”
“还没出满月，就被咱大大抱去给了……给了后院那位，说是送人了。”
“妈问过无数次，她死活不肯说。”
“这都十几年了，是生是死，一点音信都没有。”
“妈为这事，心里一首憋着疼呢。”
满意站起身，脸色铁青，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外冲。
“满意！”
“你干啥去！”
引娣急忙追出去，招娣也紧随其后。
李秀茹没听见孩子们的呼喊，也没去管地上哭泣的丈夫，她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压抑了十几年的泪水……。
火生看着父母都在哭，吓得也小声啜泣起来。
家财和卫腊月缩在自己屋里，听着堂屋传来的哭声，大气不敢出。
腊月小声埋怨家财：
“看看你妈办的那叫什么事！”
“咱们和二叔二婶低头不见抬头见，二婶对咱们多好？”
“往后咱们哪还有脸在这院里住着？”
家财重重叹了口气，满脸懊恼：
“我能有啥办法？”
“我妈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满意径首冲向后院。
引娣和招娣紧跟在他身后。
姐弟三人往院子当中一站，正在堂屋门口唉声叹气的陈建业吓了一跳。
“满意，你们……你们这是……”
陈建业的声音带着心虚和疲惫。
桃英和传宝、金杏躲在西间，连面都不敢露。
王彩凤白天被打得不轻，像摊烂泥似的躺在东间的床上哼哼唧唧。
梅英和卫老大也来了。
他们白天不在家，傍晚回来才听说了这桩惊天丑闻，立刻赶了过来。
看到引娣、招娣、满意三人面色不善地进来，连忙站起身。
躺在东间的王彩凤听到陈建业喊“满意”，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引娣、招娣、满意，你们来了。”
梅英硬着头皮，率先打招呼。
卫老大是满意的救命恩人，当年满意被拐，是他拼死救回来的。
看到卫老大，满意满身的戾气稍稍收敛了些，但胸膛依旧剧烈起伏。
“大姐，大姐夫。”
姐弟三人勉强打了招呼。
面对梅英和卫老大，他们无法像对王彩凤那样发作。
母亲的教诲言犹在耳，要一辈子记住大姐夫的恩情。
“她……她是老糊涂了，做下这没的事！”
“我和你大姐夫正在说她呢。”
“她就是个老封建，死脑筋，你们都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别跟她一般见识……”
满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话语在“糊涂”二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岂是一句“糊涂”就能遮掩过去的罪恶？
陈建业勾着头，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猛抽旱烟，烟雾缭绕，遮不住他满脸的灰败与绝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招娣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大伯，大姐，这口气，我们实在咽不下去。”
“前后院，原本是一家。”
“我妈李秀茹，究竟哪里对不起她了，让她使出这等黑心烂肝的下作手段？”
“今天是我妈没事，倘若我妈真有个三长两短，大姐你说，我们这家是不是就散了？”
“我们姐弟几个怎么活？”
她越说越激动，不由得勾起前尘旧怨：
“她就见不得我们前院好！”
“当年我大和我妈没离成婚，她急吼吼弄个女人来想给我大做媒，安的什么心？”
“不就是想搅散我们前院，让我们变成没娘的孩子吗？”
“她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
“我甚至都怀疑，当年我妈生火生时，灶房里那场来历不明的火，是不是也跟她有关！”
招娣的话，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剜得陈建业和梅英心口剧痛。
东间的王彩凤听得毛发倒竖，浑身冰凉。
陈建业只觉得心窝子一阵阵抽疼。
他恍惚觉得，王彩凤弄的那个小人，非但没能把李秀茹怎么样，反而把所有的恶毒和报应都反弹到了他自己身上。
“招娣，招娣……大姐知道，大姐明白你的心情……呜呜呜……”
梅英泣不成声。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们家往后跟后院，再无瓜葛。”
“你们，也跟我们没关系了。”
“我明天就去乡里公安局报案，该抓抓，该批斗批斗。”
“别的，我管不着。”
“现在来，就是通知你们一声。”
说完，招娣转身就要走。
冬青和月牙却堵在了门口。
“姑～”
月牙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她是真的没脸见人，尤其是见一向亲近的招娣姑姑。
难道就因为奶奶造的孽，她们这些孙辈，就要永远失去前院这两位姑姑的疼爱了吗？
陈建业老泪纵横，如果真把王彩凤拉去游街批斗，那陈家后院就彻底完了。
狗蛋儿、狗剩、谷雨、月牙、石墩，还有家财的小女儿铃铛和小儿子胜利，这些孩子们，将永远活在耻笑里，再也首不起腰杆。
“招娣……大伯……大伯求你了……”
陈建业的声音带着哀嚎。
“姑……”
月牙哭着，想伸手去拉招娣的衣袖，又不敢，只能用泪汪汪的眼睛祈求地望着她。
引娣见状，心中不忍，叹了口气，开口道：
“大伯，有件事，你最好问问她。”
“我那个三妹，到底被送到哪儿去了？”
月牙眼睛一亮，急忙转向梅英：
“大姑！”
“快，快问我奶奶！”
“快问问三丫姑在哪儿！”
“问出来，兴许……”
梅英立刻明白了引娣的用意，急忙道：
“引娣，我去问，我这就去问！”
“要是问出来了，能不能……能不能就别批斗游街了？”
引娣垂下眼睑，看不清神色：
“问出来再说。”
梅英立刻转身冲进东间：
“妈！”
“你都听见了？”
“快说！”
“三丫到底在哪儿？”
“你把她送给谁了？”
“快说啊！”
王彩凤此刻又惊又怕又恨，梗着脖子，嘶哑地喊道：
“死了！”
“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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