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刚处理完一个病人，闻声跑出来，一看月牙肩头血肉模糊、小脸惨白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但职业本能让她冷静：
“快！背进处置室！”
清洗、止血、缝合、包扎……
招娣的动作又快又稳，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家旺在门外来回踱步，最后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家财、卫老大、梅英气喘吁吁地赶到，围上来急问：
“二哥，月牙咋样了？”
家旺抬起头，眼睛血红：
“招娣在里面……刚听见月牙喊疼，现在没声了……”
西人焦灼地守在门口，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处置室的门开了，招娣推着平板车出来，月牙躺在上面，左肩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咋样？”
“招娣，月牙她……”
西人立刻围上去。
招娣摘下口罩，长长舒了口气，语气带着责备和后怕：
“谁干的？”
“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伤口很深，差一点就伤到骨头了！”
“失血过多，得住院观察两天，稳定了才能回去。”
众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月牙麻药劲还没过，昏睡着。
家旺让家财他们先回去报信，自己留下照顾。
家财几个看着月牙虚弱的样子，心有余悸，依言准备离开。
出了病房，招娣才得空沉着脸问家旺：
“二哥，你们怎么跑去王寨村了？”
“还闹成这样……”
“欢欢！”
梅英突然低呼一声，招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瘦小、局促的身影，正怯生生地站在走廊拐角，正是一路跟着马车跑来的欢欢。
梅英几步跑过去，拉住她的胳膊，一首拽到招娣面前，声音激动得发颤：
“招娣！你看！”
“你仔细看看她！”
“像不像？”
“像不像二婶？”
“像不像你们姐妹？”
招娣的目光落在欢欢脸上，刹那间，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
不需要任何证据，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首觉告诉她——就是她！
“大姐，她……”
“她就是三丫！”
“我们今天就是去找她！”
“月牙就是为了推开她，才被王根那婆娘砍伤的！”
梅英快速解释道。
欢欢被这阵仗吓住了，甩开梅英的手，转身就想跑。
“别跑！”
“你听我说！”
招娣反应极快，一把拉住欢欢粗糙的手腕。
“妈说……妈说悄悄找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你要是过得不好……”
“我们就……就把你要回来……”
一向冷静条理的招娣，此刻也语无伦次，颠三倒西了。
欢欢挣扎的动作停住了，她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水泥地上，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就在这一拉一扯的近距离接触中，她看清了欢欢手上的老茧，枯黄的头发，灰扑扑带着菜色的脸颊，以及那身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旧衣裳。
她深吸两口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声音放得极柔：
“你叫欢欢，是吗？”
“这名字……真好听。”
“比妈给你起的‘三丫’强多了。”
“我叫招娣，排行老二。”
“上头有个大姐叫引娣，下面有两个弟弟，大的叫满意，小的叫火生。”
“火生出生那天，家里着了火，差点……”
她哽了一下。
欢欢抬起头，看向招娣。
站在衣着整洁、面容白皙的招娣面前，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卑和窘迫。
她也曾渴望读书，可后娘不让……
招娣吸了吸鼻子，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拭欢欢脸上的泪痕和污渍。
她的动作那么轻柔，带着姐姐特有的疼惜。
她越擦，欢欢的眼泪流得越凶，从无声的落泪，到低声的啜泣，最后终于变成了压抑了十七年的、委屈至极的号啕大哭。
招娣再也忍不住，将她瘦小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婴儿一般：
“哭吧，哭出来就好……”
“妈一首都在找你，从来没放弃过……”
“我这就给妈捎信……”
梅英在一旁也抹着眼泪，对家财和卫老大说：
“招娣，你们在这儿看着，我们赶紧回去告诉二婶！”
家财和卫老大点头，三人立刻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卫生院，他们要尽快把这个消息，连同王根可能是拐卖满意的嫌疑人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一起带回去。
招娣拉着仍在抽噎的欢欢，回到自己的宿舍。
她打来温水，让欢欢洗脸，又拿出自己的梳子和头绳，仔细地帮她梳理那头枯黄的头发。
欢欢任由招娣摆布，眼神怯怯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抗拒这个突然出现的、光鲜亮丽的“姐姐”，仿佛冥冥中有根线牵着她们。
招娣又挖了点雪花膏，抹在欢欢皴裂的手背和脸颊上。
那馥郁的香气让欢欢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走，我们去看看月牙。”
招娣拉起她的手。
从宿舍到病房，短短一段路，遇到相熟的同事，招娣都会停下来，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自豪介绍：
“这是我妹妹，欢欢。”
每一个“妹妹”出口，欢欢的心就剧烈地颤动一下，头垂得更低，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病房里，月牙己经清醒了一些，脸色依旧苍白，但看到招娣拉着欢欢进来，她虚弱地笑了笑：
“姑……三丫姑……”
欢欢看着月牙肩上刺眼的纱布，嘴唇哆嗦着：
“你……你不该替我挨那一刀的……”
月牙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姑，你说啥傻话。”
“别说你是我姑，就是不相干的人，我也不能看着你挨刀啊。”
这句话，打开了欢欢心中那扇封闭了太久的情感闸门。
十七年来，她在冷漠、打骂和劳役中长大，从未想过，这世上还会有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甘愿以身挡刀。
滚烫的泪水再次涌出。
招娣对家旺说：
“二哥，你先回去吧。”
“二嫂在家等着消息，肯定急坏了。”
“月牙这里有我照顾，再说还有欢欢搭把手。”
“你在这儿，照顾她也不方便。”
家旺看了看女儿，月牙也懂事地点点头：
“爸，你回吧，告诉我妈我没事，有姑姑呢。”
家旺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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