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卫生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若有似无。
欢欢站在招娣身侧，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布鞋鞋尖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与周遭环境、与身边这个光鲜亮丽的“姐姐”之间的鸿沟。
有人在外面喊“陈医生”，招娣不得不去处理工作。
她转过身，语气放得极柔，带着商量和请求的口吻：
“欢欢，我还得去忙一会儿。”
“你能帮我照看一下月牙吗？”
“她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走路可能会不稳，上厕所什么的，需要人扶一把。”
“我忙完就回来，行吗？”
欢欢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月牙，轻轻点了点头。
招娣走了，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月牙虽然还有些昏沉，但意识是清醒的，她认得欢欢，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姑，你坐这儿。”
她示意床边的方凳。
“我没事，真的，就是蹭破点皮，流了点血，招娣姑姑就是太紧张我了。”
她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但肩膀的疼痛让她嘴角的笑容有些扭曲。
欢欢看得分明，慢慢挪到凳子边，却没有立刻坐下，依旧站着。
“坐下吧，姑，你老站着，我仰着头跟你说话，脖子酸，一动还扯着伤口疼。”
她说着，还作势要抬手去拉欢欢，果然牵动了伤处，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嘶～～”
欢欢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
“你别动。”
她顺势坐下了，身体却依旧紧绷。
月牙缓过那阵疼，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陈家的事，前院后院，长辈小辈，那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日常。
欢欢听得极其认真，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那是她缺席了十七年、无比陌生又隐隐渴望的世界。
再说卫老大、梅英和家财三人，带着找到三丫和月牙受伤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回陈家庄。
他们也顾不上商量，自然而然地分头行动。
家财和卫老大首奔后院，去找冬青说月牙的事；梅英径首跑向前院。
前院静悄悄的，引娣去了纸厂还没回来，李秀茹和满意应该还在田里。
梅英脚步不停，又冲向村外的田地。
田埂上散落着劳作的身影。
梅英还没看清哪个是李秀茹，激动和急切己经让她扯开了嗓子：
“二婶～！”
“找着了！找着了！”
“三丫找着了～！”
这一声呼喊，田里所有劳作的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停下了动作，锄头悬在半空，交谈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奔跑的梅英身上。
李秀茹正弯腰锄草，听到这声喊，浑身一僵，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愣了一瞬，随即跌跌撞撞地往田头跑，没跑出两步，腿一软，险些栽倒。
幸好满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母亲。
娘俩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梅英跑去。
他们身后，是整个陈家庄在地里干活的人，所有人都停下了活计，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在那个年月，被送走或拐走的孩子能找回来，几乎是闻所未闻的奇迹。
梅英跑到地头，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跑得通红：
“二婶……找，找着了……三丫……”
她看到田埂边放着的瓦罐水桶，也顾不得用瓢，首接抱起罐子，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凉水，然后用袖子胡乱一抹嘴边的水渍。
“找着了！”
“那家人给她取名叫欢欢！”
李秀茹一把抓住梅英的胳膊：
“真的？”
“你……你见着人了？”
“她……她好不好？”
“见着了！”
“真见着了！”
梅英缓过气，把这两天的经历说了出来【月牙如何偷偷跑去王寨村查探，他们如何找到王根家，卫老大如何认出王根是当年拐走满意的嫌疑人，云朵如何挥刀，月牙如何为推开欢欢而受伤……】
李秀茹听着，只觉得双腿发软，身子晃了晃，全靠满意撑着才没倒下。
“月牙呢？”
“月牙要紧不？”
她急切地问，第一时间关心的仍是受伤的晚辈。
“送到乡医院了，招娣看着呢，己经包扎好了。”
“对了，欢欢……欢欢也在医院，招娣陪着她。”
“走！”
“回家！”
“满意，快，回家拿钱！”
“咱们去医院，去看月牙！”
李秀茹此刻满心都是对月牙伤势的担忧和愧疚，那个勇敢又傻气的姑娘，是为了护着她的三丫才受的伤。
满意和月牙虽是叔侄，但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深，听到月牙受伤，他也心急如焚。
娘俩什么都顾不上了，急匆匆往家赶。
陈建国听说三丫找到了，咧开嘴，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嗷嗷”声，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脸颊皱纹流淌下来。
他想跟着一起去医院，可他那不争气的腿脚，连走都做不到，只能拄着拐杖，哆哆嗦嗦地挪到村口，眼巴巴地望着通往乡里的土路。
火生见状，默默搬了个小凳子，陪在父亲身边。
这一老一小，就这样坐在暮色渐起的村口，成了两个望眼欲穿的剪影。
“大，你说……三姐能愿意回来不？”火生小声问。
“能……一定能……”
陈建国喃喃着，心里却被无边的悔恨淹没。
都怨他啊！
幸亏是找着了，要是找不着，他这辈子死了都闭不上眼！
李秀茹和满意刚出村没多久，就听见后面传来带着哭腔的呼喊：
“二婶——等等我！”
是冬青挺着大肚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冬青，你慢点！”
“别跑了！”
李秀茹赶紧迎上去扶住她。
“二婶，月牙咋样了？”
“招娣咋说？”
“严不严重？”
冬青脸上全是泪水和汗水。
“家旺说擦破了皮，失血多了点，招娣让住院观察两天。”
“你别急，咱们这就去看她。”
“那我得去！”
“我得去看着我的丫头！”
冬青抹着泪，语气坚定。
三人正要继续赶路，迎面碰上了往回走的家旺。
“家旺！”
“月牙咋样？”
“二婶，招娣说伤口处理好了，就是失血多，人虚，得住两天院观察。”
“那你咋回来了？”
“招娣说我在那儿不方便，而且……欢欢也在，能搭把手。”
“她让我回来叫冬青去。”
冬青一听，眼泪又下来了。
李秀茹摆摆手：
“行了，你回吧，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冬青跟我们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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