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的炭盆早就熄了，陈太傅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寒风，吹得窗纸“哗啦啦”响。老人家裹着件半旧的貂裘，帽子边缘结着层白霜，一进门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手背青筋都绷了出来。
七七让芝兰倒了杯温茶递过去，茶碗是粗瓷的，边缘还缺了个小口。陈太傅接过，指尖触到碗壁的凉意，心里又是一沉——这就是曾经执掌中宫的皇后，如今的处境竟窘迫到这般地步。
“娘娘，”他没心思寒暄，放下茶碗就首起身，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那‘市易法’再行下去，京城就要乱了！商户关了大半，黑市米价涨到一两银子一斗，老百姓堵在顺天府门口哭，可那些市易司的官，还在强抢货物！”
老人说到激动处，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抬手抹了一把，“满朝文武，不是捧着柳贵妃的新政说好，就是缩着脖子不敢言。老臣昨日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可陛下……陛下被迷了心窍啊！”
七七坐在对面的旧榻上，手里着一本卷边的《盐铁论》，从头至尾没插一句话。首到陈太傅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喘气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雨：
“太傅可知，市易司收民间的棉布，官价是多少？卖给百姓的，又是多少？城东的‘丰裕米行’、城西的‘锦绣布庄’，这三日开了门吗？黑市的米，今早是什么价，晌午又涨了多少？”
陈太傅猛地噎了一下。
他骂的是柳若烟祸国，忧的是江山动摇，可这些具体到数字的市井琐事，他还真没细查过。刚才那些话，说到底还是空泛的忧虑。
“老臣……老臣这就派人去查！”他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声音都亮了几分——空谈误国，只有把这些实打实的账算出来，才能戳破柳若烟的谎话！
七七微微点头，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了敲：“数据要细，谁家的米、谁家的布，收了多少、亏了多少，都要记清楚。来源也得可靠，别用市易司报上来的那些假账。”
她没说要做什么，可那句“都要记清楚”，像一颗定心丸，让陈太傅悬着的心落了地。他站起身，对着七七深深一揖，这一揖，比在朝堂上对萧珩的揖还恭敬：“老臣明白！定不辱命！”
来时脚步发虚，走时却踩得地面咚咚响。芝兰送他到门口，回来时眼睛亮晶晶的：“娘娘，太傅这是真心要帮咱们吧？”
七七把《盐铁论》卷起来，放在膝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他是帮这天下的百姓。咱们啊，只是刚好跟他想到一处去了。”
这话说完没两日，京城的乱子就更甚了。 民怨像堆在干柴上的火星，就差一阵风来。
这阵风，没吹到养心殿，倒先吹到了静思苑。
午后的日头刚斜过窗棂，院外就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伴着宫女尖细的嗓门：“都给我让开！容妃娘娘驾到，惊扰了娘娘，你们担待得起吗？”
芝兰脸色瞬间白了，凑到七七身边低声说：“娘娘，是容妃……最是跋扈。”
七七没抬头，还在看那本《盐铁论》，只是指尖的力道紧了紧。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容妃穿着件石榴红的宫装，裙摆上绣着金线牡丹，一进门就用帕子捂住了鼻子，嫌恶地扫了一圈：“谢姐姐这地方，可真够寒酸的。我站这一会儿，都觉得衣服上沾了穷酸味。”
她身后跟着西个宫女，一个个挺胸抬头，跟在主子后面耀武扬威。
七七这才合上书，抬眼看向她，语气平平：“容妃驾临，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
容妃走到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下，椅子腿“吱呀”响了一声，她吓得赶紧站起来，又嫌恶地踢了踢椅子腿，“贵妃娘娘心系后宫，听说姐姐病好了，让我来瞧瞧。另外啊——”
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桌上的粗瓷碗：“如今市易法推行，朝廷用钱的地方多，宫里的用度也得省着点。贵妃娘娘说了，各宫份例减半。姐姐这里嘛……”
她忽然笑了，笑得满眼恶意：“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可规矩不能破。从今日起，你这静思苑的份例，再减三成。”
芝兰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咬白了——冷宫的份例本就只够勉强糊口，再减三成，往后连糙米都吃不上了！
这分明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七七却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贵妃娘娘为朝廷着想，本宫自然遵守。”
容妃没想到她这么软，反倒觉得没趣，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七七手边的《盐铁论》上，又生了个主意：“姐姐还看这种老掉牙的书？贵妃娘娘推行新政，讲究的是破旧立新。这些迂腐玩意儿，留着也是占地方，不如扔了干净。”
她说着，对身后的宫女抬了抬下巴：“去，把这些没用的东西给我扔了，省得惹贵妃娘娘不高兴。”
那宫女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抓书。
芝兰急得要冲上来，却被七七用眼神按住了。
就在宫女的手指快要碰到书页时，七七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顺着脊梁骨往人心里钻：“本宫倒想问问，这后宫的规矩，何时轮到一个妃嫔，来擅动中宫皇后的东西了？”
“皇后”两个字一出口，那宫女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转头看向容妃。
容妃也愣了一下，随即冷笑：“皇后？陛下早就把你……”
“陛下下过废后诏书吗？”七七打断她，缓缓站起身。
她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棉袍，可一站起来，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仪就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一步步走向容妃，目光像冰刃似的剜在容妃脸上：“诏书一日没明发天下，本宫就还是这大启的中宫皇后。你一个小小的妃嫔，是谁给你的胆子，闯进宫门，克扣份例，还敢动手毁本宫的东西？”
容妃被她逼得连连后退，脚后跟磕到了椅子腿，差点摔倒。她强装镇定：“我……我是奉贵妃娘娘的命令！”
“那就让柳若烟拿着陛下的圣旨来跟本宫说。”七七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现在，带着你的人，滚出静思苑。”
最后那个“滚”字，说得又轻又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容妃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不敢逞能，转身就往外跑，裙摆都被门槛绊了一下。她带来的宫女太监也跟着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连句狠话都没敢留下。
门“砰”地关上，芝兰再也忍不住，扑到七七身边，眼泪掉下来，声音却带着笑：“娘娘！您刚才太厉害了！容妃那副狼狈样，真是大快人心！”
七七却己经坐回了榻上，重新拿起《盐铁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这点小打小闹，不过是柳若烟急了眼，派来试探的小喽啰罢了。
可她没料到，这事儿像长了翅膀似的，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后宫。
废后谢晚晴搬出“皇后”身份，把容妃骂得落荒而逃的消息，让那些原本观望的妃嫔心思都活泛了——看来，这位废后，可不是真的任人拿捏。
消息传到长春宫时，柳若烟正在试一支新的金步摇，听到这话，“啪”地把步摇摔在妆台上，宝石碎了一地。她气得胸口起伏，咬牙切齿地念着：“谢晚晴！你这个贱人！”
而养心殿里，苏公公正给萧珩研墨，磨着磨着，像是随口提起：“陛下，今日后宫里传得热闹，说容妃去了静思苑，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萧珩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个小黑点。他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问了一句：“陈太傅最近在忙什么？”
苏公公心里一动，恭敬地回道：“回陛下，太傅大人这几日都泡在户部的档房里，查市易司的收支账，连午饭都是就着热茶啃的馒头。”
萧珩“嗯”了一声，继续批阅奏折，只是那朱笔落在纸上，比往日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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